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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全)


平海往事(全)



剛從宿舍樓出來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熱浪。才四月份而已,前兩天還穿棉衣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聲操,引得門前路過的兩個女生一陣嬉笑。但沒辦法啊,我只能頂著大太陽向校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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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下諸事不新鮮,卻足夠鮮活,特別是點綴在校園裡的青春少女。此外我發現有些愣頭青已經穿上了T恤和背心,這也太誇張了,真是喜感莫名。這會兒得有一多半男生圍在各種顯示器前觀看NBA直播。今天是火箭晉級季後賽的關鍵戰,主場迎戰掘金。四月八日幹沈快船止住五連敗後,火箭氣勢大盛。另一邊如果馬刺拿下開拓者,火箭將鎖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賽有點差強人意,上半場掘金領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壓火箭的36%。第三節雙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門時此節將近過半,巴裡接安東尼助攻命中一記超遠三分,掘金以66比57暫時領先。姚明顯然不在狀態,12投4中,4籃闆,如範甘迪所說,他得失心太重。我也是這樣的人。越在意什麽就越會失去什麽,最近我才知道一個詞,叫墨菲定律。

正值周末,校門口人潮湧動。大家在拼命享受這燦爛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此時也是母親來看我。時值非典,正封校,外來人員和物品都不準入內。門外是裡三圈外三圈的學生家長,門內是紮堆成排的莘莘學子,加上焦慮淒涼的氛圍,簡直像是在探監。母親隔著鐵大門望著我,急得差點落淚。我朝旁邊指了指,示意她沿牆往東走。約莫五六百公尺有個拐角,兩邊各有一段兩公尺左右的鐵柵欄。我上去試了試,果然,有兩根鐵條輕輕一掰就取了下來。這是大一軍訓時我們的傑作。我一公尺八三的大個,費了好大功夫才擠了出來。左右顧盼不見人,心說我的傻媽喲,啪的一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個系的,還有沒有規矩?!不等轉過身,我就被抱了個結結實實,她帶著哭腔:「我的兒呀。」

今天同樣如此。正對著一鍋稀粥犯暈,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位香噴噴的美女正沖我笑:「傻樣,往哪看?」

我堅信,如果尚有一種美能在不經意間滲透世間萬物,那就是母親的笑了:美眸彎彎,豐唇舒展,皓齒潔白,眼神明亮,豐沛充盈又圓潤溫暖,眼波流轉間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靜無聲。「走吧,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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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這一瞬間我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媽。

「事辦完了?」

撲鼻一股清香,我覺得自己有些僵硬。

「沒呢,還得談。」

母親大約168,此刻穿著一雙黑色短高跟,步伐不大,腳步輕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兒吃?」

我接過母親的風衣和手袋。她今天梳著偏分頭,腦後高高挽起一個發髻,簡約幹練,端莊優雅。我能感到周遭射來的目光。

「隨便——咦,你的地盤你問我?」

母親搗了搗我的肋骨,仰臉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次母親外出時總會散發出一種活潑的氣息,或者說淘氣、可愛,和家裡面那個溫柔娴淑、嚴肅認真的老媽子迥然不同。我微側臉就看到她晶瑩的耳垂、雪白的脖頸,不由一陣心慌意亂。

陸續進了幾家飯店都是人滿爲患,不知不覺我和母親沿著大學城的蜿蜒小徑走到了鎮上。鎮政府對面有家驢肉館不錯,這時人也不多,我們便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老闆娘忙來招呼,誇我從哪兒拐來個漂亮姐姐。母親在一旁直樂,也不戳破。最後點了個招牌菜秘制醬驢肉、涼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驢肉炝鍋面。

「這麽熟,經常在這兒吃啊?」

母親遞來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麽時候做了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爾吧,琴房離這兒挺近。」

我這才得空仔細打量母親。她上身穿著一件公尺色開叉針織長衫,小V領,露出一截修長粉頸。下身是一條淺灰條紋休閑褲,小喇叭開口,蓬松地覆在腳面上。母親是典型的溜肩細腰寬豐臀,上身短下身長,成衣——特別是褲裝很不好買,不是腰粗就是胯窄,這麽多年來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盧氏定做。平海盧氏是一家曆史悠久的祖傳手工老店,在鄰近幾個縣市小有名氣,追本溯源的話能夠到乾隆爺年間。五十年代合作化之後一度銷聲匿迹,八十年代初重新開張,火過一段時間,步入九十年代中後期生意就越發慘淡了。誰知這兩年成衣定制反倒頗受青睐,盧氏手工坊的名頭伴著新世紀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輝。扯這麽多,我想說的其實是,母親這條褲子應該就是盧氏出品。

「咦,你發什麼愣?」

母親歪頭看了看桌下的腳,狐疑地跺了跺,繼續說,「你說你不多看本書,整天搞這些沒用的算咋回事?」

「哎呦,又來了。」

「唉——上次不是說好要帶那小什麼讓媽瞅瞅麽,咋沒見人呢?」

「她啊,有課。」

「你就诓我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麼課?」

「真有課,混蛋老師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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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實話實說,今天還真有節民法課,不過一多半有爲青年都逃課看球去了。

「我還真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老師有多壞啊。」

母親哼了一聲,撅撅嘴,「什麼名兒啊她?」

「陳瑤啊,說過多少次了。」

「哎喲喲,這就不耐煩了?這媳婦還沒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腳蹬開啊。」

母親挑挑眉,隔著桌子把臉湊過來,一副仔細打量我的樣子。那麽近,我能看到她額頭上的點點香汗,連挺翹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雙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眼周泛起醉人的紅暈,濃密英挺的一字眉輕輕鎖起,戲谑地輕揚著,瓊鼻小巧多肉,微微翹起,豐潤飽滿的雙唇——這麽多年來,它們像是一成未變。母親化了點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緊緻,豐腴的鵝蛋臉上泛著柔美的光澤。不知是腮紅還是天熱,她俏臉紅彤彤的,讓我心裡猛然一跳。

我想說點什麽俏皮話,卻一時沒了詞兒,只能抹抹鼻子,向後壓了壓椅背。幾縷陽光掃過,能清楚地看到空氣中的浮塵。

「哈哈哈,你呀你。」

母親笑了出來,向後撤回了臉。在陽光照耀下,她眼角浮起幾縷魚尾紋。母親今年四十二歲了,畢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菸。剛銜上,被一只小手飛快奪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什麼時候變成你爸了?沒收。」

一同消失的還有桌上的菸盒和打火機。母親闆著臉把它們收進手袋,兩手翻飛間右手腕折射出幾道金屬亮光。那是一塊東方雙獅表,我去年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說來慚愧,長這麽大還是頭一遭。打七五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獎學金。這件事令父親很郁悶,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說我偏心,只認媽不認爹。我只能在母親得意的笑聲中點頭如搗蒜:「等下次,下次發獎學金一定補上!」

這時驢肉上來了。我遞給母親筷子。老闆娘沖我眨了眨眼,搞得我不知該說什麽好。母親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片,放到嘴裡細細品味一番,說:「哎呦,不錯啊,快趕上你外公整的了。」

我倆齊聲大笑,引得衆人紛紛側目。外公是國家一級琴師,彈闆琴,年輕時也工過小生,剛退休那幾年閑不住,心血來潮學人炸起了驢肉丸。老實說,味道還不錯,生意也興隆。第二年,他就自信心膨脹,壓了半只整驢的醬驢肉,結果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每家都收到了小半盆黑乎乎的塊狀物。這成了外公最大的笑話,逢年過節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發明了一個成語:對驢彈琴。

說起來,母親能搞評劇藝術團全賴外公姥姥在業界積累的人脈。這次到平陽就是爲了商討接手莜金燕評劇學校的事。莜金燕是南花派評劇大師花岳翎的關門弟子,和曾外公曾姥姥是同門師兄妹,外公得跟她叫師叔。評劇學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經十分紅火,窮人子弟,先天條件好的,都會送到爐子裡煉煉。一是不花錢,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對于競爭激烈的普通教育,學戲曲也不失爲一條出路。但這一切都成了過往。時代日新月異,在現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戲曲市場被不斷蠶食,年輕一代對這些傳統、陳舊、一點也不酷的東西毫無興趣。加上普通教育的發展及職業教育的興起,哪裡還有戲曲這種「舊社會雜耍式的學徒制」學校的立錐之地?零二年莜金燕逝世後,她創辦的評劇學校更是門庭冷落,一年到頭也收不到幾個學生。全校人員聚齊了,老師比學生還多。

零一年母親從學校辭職,四處奔波,拉起了評劇藝術團。起步異常艱難,這兩年慢慢穩定下來,貌似還不錯。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團的根據地紅星劇場,先前老舊的辦公樓也推倒重建。或許正是因此,母親才興起了接手評劇學校、改造成綜合性藝校的念頭。莜金燕是土生土長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市會城市平陽定居,現在評劇學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兒。

炝鍋面吃得人滿頭大汗。母親到衛生間補妝。老闆娘過來收拾桌子,嬌笑著問我:「這到底誰啊?」

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說不出個所以然。老闆娘切了一聲,只是笑,也不再多問。

從驢肉館出來已經一點多,天藍得有點誇張。母親說這次出來急,也沒給我帶什麽東西,轉身就拐進了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說破嘴,就是攔不住。出來時她手裡多了個網兜,裝了幾個柚子,見我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就說:「咋,嫌媽買的不好啊?拿不出手?」

我說:「什麼意思?」

母親說:「給陳瑤買的。」

我撇撇嘴,沒說話。母親挽上我的胳膊,說:「拿著,沈啊。放心,我兒子也可以吃,你請吃飯的回禮嘛。」

攤上這麽個老媽我能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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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母親手機響了。鈴聲是《寄印傳奇》裡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臘月松柏多堅韌,時時我孤立無依雁失群……幾分铿锵,幾分淒婉,青天白日,驕陽似火,我沒由來地打了個冷戰。母親猶豫了幾秒才接,說事還沒辦完,就挂了。我隨口問誰啊,母親說一老同學,聽說她在平陽,想見個面。

這一路也沒說幾句話就到了校門口。過了飯點,人少多了。我站在母親對面,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母親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環顧四周,讓她給父親問好。母親笑著說:「啊呀呀,林林長大了啊!」我少年老成地苦笑一聲,卻無端感到自己更加蒼老了。兩人就這麽站著,相顧無言。一旁賣馕的維族小哥饒有興趣地吹起了口哨。母親抱著栗色風衣,臉上挂著恬淡的笑,緞子般的秀發在陽光下越發黑亮。

突然,《寄印傳奇》又響。母親接起,對方說了句什麽,母親說不用,打的過去。我忙問:「咋,沒開車來?」

母親答公家的順風車,不坐白不坐,說著莞爾一笑。母親前年考了駕照後就買了輛畢加索,跑演出什麽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攔了個出租車。母親又拍拍我的肩膀,眉頭微蹙,說:「林林,媽走了啊,有事打電話。」

我嗯了聲,點了點頭。她俯身鑽進了後排車座。一瞬間,針織衫後擺飄起,露出休閑褲包裹著的渾圓肥臀,碩大飽滿,豐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不由攥緊了手中的網兜。

一九九八年,我十四歲,上初二。整天異想天開,只覺天地正好,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開始有喜歡的女同學,在人群中搜尋,目光猛然碰觸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悅。這種感覺我至今難忘。

就在這年春天,家裡出了件大事。父親先因聚衆賭博被行政拘留,後又以非法集資罪被批捕。當時我已經幾天沒見到他了。父親整天呆在養豬場,說是照看豬崽,難得回家幾次。村裡很多人都知道,我家養豬場是個賭博窩點,鄰近鄉村有幾個閑錢的人經常聚在那兒耍耍。爲此母親和父親大吵過幾次,甚至幹過幾架。父親混賬不假,好在不打女人。每次家門口都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然後親朋好友輪番上前勸阻。母親好歹是個知識分子,臉皮薄,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套她學不來。爺爺奶奶一出場,當衆下跪,她也只好作罷。這樣三番五次下來,連我都習以爲常。

爺爺是韓戰老兵,家裡也富足,八八年時還在村裡搞過一個造紙廠,算是方圓幾十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子嗣。父親是從遠房表親家抱養的,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從小嬌生慣養,不敢打罵,以至于造就了一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父親高中畢業就參了軍,複員後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體育。父母親本就是高中同學,母親師大畢業後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這樣兩人又相遇了。

說實話,父親皮子好,人高馬大,白白淨淨,在部隊那幾年確實成熟了不少,加上家境又好,頗得女性青睐。母親在大學裡剛結束一場戀愛,姥姥卻是個閑不住、生怕女兒爛到鍋裡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親。母親條件好,眼光又高,自然沒一個瞧上眼的。父親一見著母親,立馬展開了攻勢。對這個曾經劣迹斑斑又沒有文憑的人,母親當然不以爲意。父親就轉變火力點,請爺爺奶奶找媒婆上門提親。姥姥一瞅,這小夥不錯,還是老同學,家裡條件又好,這樣的不找你還想找什麼樣的?外公倒是和母親站在同一戰線上,說這事強求不得,何況處對象關鍵要看人品。無奈姥姥一棵樹上吊死的架勢,就差沒指著鼻子說,這就是欽點女婿。父親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實不壞,甚至還有點老實。母親和父親處了段時間,也就得過且過了。

八四年我出生,學校給分了套四十多平的兩居室。九四年民辦教師改革,父親被趕到了小學。混了幾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們村東頭承包了片地,建了個養豬場。第二年老宅基地上起了兩座紅磚房,因爲交通便利、環境又好,市區的房子就空下來,一家子都搬回了村裡住。當然,其實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農村度過。母親上課忙,只能把我撇給爺爺奶奶。後來在城裡上小學,也是爺爺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親的事讓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爺爺四處托人打點關系,最後得到消息說主要責任人跑了,擔子當然落到父親頭上,號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幾年要看「能爲人民群衆挽回多少財産損失」了,「誰讓命不好,趕上嚴打」。上大學之後,我才知道九七年修刑後的新一輪嚴打,父親就是受害者之一。他辦養豬場幾年下來也沒賺多少錢,加上吃喝「嫖」賭(嫖沒嫖我不知道),所剩無幾。家裡的存款,爺爺奶奶的積蓄,賣房款(市區的兩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賣豬款,賣糧款,造紙廠的廢銅爛鐵,能湊的都湊了,還有十二萬缺口。當時姥姥糖尿病住院,外公還是拿了三萬,親朋好友連給帶借補齊五萬,還缺四萬。這真的不是一筆小數,母親當時一千出頭的月工資已是事業單位的最高水準。家裡不時會有「債主」上門,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淚洗面,說都是她的錯,慣壞了這孩子。爺爺悶聲不響,只是抽著他的老菸袋。這個能人平常結交甚廣,家裡遭到變故才發現沒什麽人能借錢給他。母親整天四處奔波,還得上課,回家後闆著一張臉,說嚴和平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裡最平靜的反倒是我。最初哭過幾次鼻子,後來也就無所謂了。最難堪的不過是走在村子裡會被人指指點點。當時學校裡來了個新老師,教地理兼帶體育,在他慫恿下我進了校田徑隊,每天早上五點半就得趕到學校訓練。母親一般四點多起床,給我做好飯後,再去睡個回籠覺。她已經許久沒練過身形了,毯子功不說,壓腿下腰什麽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辍。

有天匆匆吃完飯,蹬著破車快到村口時,我發現忘了帶護膝。爲了安全,教練要求負重深蹲時必須戴護膝。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又往家裡趕。遠遠看見廚房還亮著燈,但到大門口時我才發現門從裡面闩上了。我就敲門,喊了幾聲媽。好一會兒母親才開了門,問我咋又回來了。我說忘了帶護膝,又說廚房怎麽還亮著燈,我走時關了呀。這時打廚房出來一個人,高高瘦瘦,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沒多想,打了聲招呼,拿上護膝就走。姨夫是鄰村村支書,手裡多少有點人脈,這會兒來我家肯定是商量父親的事。父親出事後來家裡串門的親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滿堂啊。姨夫可謂我家常客,聽說他也經常到養豬場耍耍。說實話,母親對這個人評價不高,經常罵父親少跟這個陸永平混一塊。這當口他能來我家真是難得。

又過了幾天是五一勞動節,爲期五天的全市中小學生運動會在平海一中舉行。我主練中長跑,教練給報了兩項——800公尺和1500公尺。一中操場上人山人海,市領導、教委主任、各校校長、教練組代表、贊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罷我登場,講起話來沒完沒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麽大型的群體活動,也是我有生以來見識過的最漫長的開幕式。太陽火辣辣的,我們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賽開始時,我還恍恍惚惚。教練匆匆找到我,說準備一下,一上午把兩項都上了。我問爲什麼啊,這不把人累死。教練說組委會決定把「百公尺飛人大賽」調到閉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公尺就提到了上午。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個800公尺初賽,小組第二,還不錯。歇了個把鍾頭,又跑了個1500公尺,比想象中輕松得多。在一位女老師帶領下,我們到教學樓洗了把臉,又到外面吃了頓飯。記得是家山西面館,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沒能吃飽。飯畢回到學校,結果已經出來,我兩項都進了決賽。教練誇我好樣的,讓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決一死戰」。

之後挺無聊的,除了運動員和拉拉隊,這裡也沒幾個熟識的同學。印象中,我跑到體育館裡打了會兒球,正玩得起勁,場地被幾個高中生占了去。于是我決定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了三班的邴婕,她背靠柵欄和幾個男生閑聊著,其中就有田徑隊的王偉超。我打旁邊經過時好像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確定,就沒有答應。一路上我騎得飛快,想到邴婕走路時腦後搖搖擺擺的馬尾,又是激動又是惆怅。

到家時大門緊鎖。因爲參加運動會,我也沒帶鑰匙。靠牆站了一會兒,我打算到隔壁院試試。隔壁房子前段時間剛賣出去,建房時花了七萬,轉手只剩四萬。不過買主不急于搬進去,爺爺奶奶暫時還住在裡面。自打父親出事,爺爺的身體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壓、氣跟炎的老毛病,前兩天甚至下不了床。這天應該是趁放假,讓母親陪著看病去了。

隔壁東側有棵香椿樹,我沒少在那兒爬上爬下。輕車熟路,三下兩下就躥上主幹,沿著樹杈攀上了廚房頂。順著平房,一溜菸就進了我家。樓上養著幾盆花,這段時間乏人照料,土壤龜裂得猶如爺爺臉上的皺紋。我掏出雞雞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滿意足地下了樓。本想到廚房弄點吃的,拐過樓梯口我卻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哼哧哼哧的喘氣聲,是個男人,簡直像頭老牛。第一時間我想到的是,父親越獄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了傷,需不需要像電影裡面那樣上藥、紮繃帶。很明顯,聲音就來自于父母的臥室。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突然傳來啪的一聲,緊接著是一聲女人的低吟。悶悶的,像裝在麻袋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人臉紅心跳。我雖未經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錄像廳看的那些三級片,腦子裡頓時炸開了鍋。

我蹑手蹑腳地靠近窗戶,這下聲音豐富和響亮了許多。除了男人的喘氣聲,還有啪啪聲和吱嘎吱嘎的搖床聲。深呼一口氣,我小心地探出頭。窗簾沒拉嚴實,室內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個屁股,上面的黑瘦幹癟,下面的雪白肥嫩。一根泛著白光的黑粗家夥在一團赭紅色的肉間進進出出,把兩個屁股連爲一體。每次黑家夥壓到底,伴著啪的一聲響,大白屁股就像果凍般顫了顫。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簇簇油亮黑毛、連連水光、鮮紅肉褶,像昨夜的夢,又似傍晚的火燒雲,那麽遙不可及,又確確實實近在眼前。男人兩腿岔開,兩手撐在床上,脊梁黝黑發亮。女人一截藕臂抓著床沿,一雙瑩白的豐滿長腿微曲,腳趾不安地扭動著。看不見兩人的臉,但我知道,小平頭就是我姨夫陸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我一陣心慌意亂,只想遠離這是非地。小心翼翼地攀上樓梯,不想一腳踢在瓷碗上。瓷碗裡養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樓梯間,從沒覺得礙事。今天它可立了功,翻滾著跌下樓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愣了愣,轉身往樓上狂奔,手腳並用,三五下就躥到了奶奶家。

很快,有人上樓了,正是陸永平。他四下看看,輕輕喊了聲小林。見沒人應聲,他放大音量,又喊了聲林林。不一會兒母親也上來了,她穿著件碎花連衣裙,梳了個馬尾。這打破了我僅存的一絲幻想,那個女人,那個兩腿大開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陸永平上前搭上母親的肩膀,小聲說著什麽。母親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他再一次環顧四周,朝著奶奶家方向喊了聲林林。搞不懂爲什麽,我突然就想到金角大王的紫金葫蘆,不由捂住了嘴。陸永平往奶奶院踱了兩步,又轉身朝母親攤了攤手。母親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回聲響徹屋宇。我姨夫倒沒什麽激烈反應,摸了根菸,又拍拍褲袋,卻沒點上。我縮在廚房裡,透過竹門簾瞧得真真切切。當時我擔心的是,如果他們下來,發現我,該怎麽辦。又想到號子裡的父親,想到年邁的爺爺奶奶,想到明天的比賽,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將我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點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院,她說:「咦,你媽到處找你,你跑哪兒去了?」

我支支吾吾,最後說:「餓死我了,還沒吃飯呢。」

奶奶去熱粥,我隨手拿了個冷饅頭就開始啃。玉公尺粥熱好,奶奶又給我炒了倆雞蛋。還沒開吃,爺爺就回來了,和母親一塊,掀開門簾他就說:「你個小兔崽子跑哪兒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我沒說話,嚼著冷饅頭,偷偷瞟了母親一眼。她面無表情,但在目光碰觸的一刹那明顯眨了眨眼。

我吃飯的時候,他們仨在一旁唠嗑。先說爺爺的病,又說今年麥子如何如何,最後還是說到了父親。母親說不用擔心了,餘下的四萬已經湊齊。爺爺磕著菸袋,問:「從哪兒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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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跟同事借了五千,剩下三萬五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來。」

爺爺冷哼一聲,含著濃痰說:「這個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個什麼老闆還不是他引來的?!」奶奶不說話,又開始抹淚。我突然一陣火起,摔了筷子,騰地站起來,吼道:「媽的,我去殺了這個王八蛋!」

三個人都愣住了。還是奶奶反應最快,過來摟住我,說:「我的傻小子啊。」

爺爺說:「看看,看看,說的什麼話!好歹是你姨夫。」

母親端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我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只感到臉龐滾燙,大滴淚水就砸在了飯桌上。 第03章

第二天五點鍾醒來,再也睡不着。腦海中不時浮現出母親胯間那團赭紅色的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裡更加煩亂。不一會兒母親在門外問我幾點起來,早上不還有比賽麽。我沒吭聲,盯着天花闆發呆。母親又問了兩聲,見我沒反應,就擰開了門。我趕緊閉上眼。母親敲敲門,說:「别裝了,不還有運動會,快點起來!」我說:「八點鍾比賽才開始,還早着呢。」

在床上磨蹭到六點半我才起來。天已大亮。院子裡幹幹淨淨,瓷碗又換了個新的,連蒜苗都安然無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昨晚母親什麽也沒說,除了吩咐我洗洗早點睡。她這會兒不在廚房,但早飯已準備妥當。油餅,小公尺粥,涼拌黃瓜。

我洗洗臉,剛要動手吃飯,陸永平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林啊,今天還有比賽吧?」

我埋頭喝粥,不搭理他。陸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邊坐下,點上一顆菸。過了半晌,他說:「小林啊,我知道昨天是你。」

我裝傻,說:「什麼昨天?」

他說:「呵呵,都看見你的車了,忘了吧?」

我這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車還扔在家門口。現在透過綠色門簾,能模模糊糊看見它紮在院子裡。我心下氣惱,把黃瓜咬得脆響。

陸永平拍拍我的手,歎了口氣:「你也别怪姨夫啊小林,大人的事你不懂。再說了,我也不能白借給你媽錢,你爸這事一下子弄進去幾十萬,誰知道猴年馬月能還啊。說是借,其實就是給嘛,誰還指望還呢?」

「這什麼老闆還不是你引過來的人?」

我放下筷子。

「你聽誰亂嚼舌頭?」

陸永平顯然愣了下。

我又拿了個油餅,嚼在嘴裡,不再說話。

陸永平拍拍桌子:「這姓史的是我引過來的不假,但我引他來是玩牌,又沒整什麼公司了、投資分紅了、高利貸了,對不對?這也能怨到我頭上?」

「人家都投錢,你咋不投?」

「咋沒投?我不投了一萬?!」

我冷哼一聲,繼續嚼黃瓜。

陸永平笑着說:「好好好,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替你爸把好關。但咱們想辦法,對不對,咱們想辦法把我和平老弟撈出來,行不行?」

現在想來,陸永平也是個厲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貪污受賄,那是遠近聞名。不時有人到鄉裡、縣裡告狀,查賬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陸永平倒是安然無恙。我放下筷子,說:「姨夫,你要沒事,我先走了。」

陸永平急忙拉住我:「别急啊小林,姨夫求你個事。」

我看着他不說話。

陸永平繼續說:「昨天那事可不能亂說,姨夫這又老又醜的不要緊,可不能壞了你媽名聲。」

我站起來,一副要走的樣子:「這還用你說。」

陸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姨夫肯定相信你。但你這正長身體,平常訓練量又大,營養可要跟上啊。」

說着,他摸出三百塊錢往我手裡塞。

這點我倒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陸永平說:「拿着吧,親外甥,咱都一家人,以後有什麼事就跟姨夫說。」

我猶豫了下,還是捏到了手裡。說實話,雖然家境還行,但零花錢母親一向跟得很嚴,除了交學費,什麽時候我身上也沒揣過這麽多錢。何況這是陸永平的錢,不要白不要。

和陸永平一起出來,在大門口正好碰到母親。陸永平看了母親一眼,說:「那我先走了啊。」

母親充耳不聞,囑咐我路上慢點。我沒吭聲,在門口站了半晌,等陸永平走遠才上了自行車。

路上碰到幾個同學,就一塊到台球廳搗了會兒球。有個家夥問起父親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就蹬上車去了一中。在操場上溜達兩圈,又到了飯點。跟随大部隊一起吃了飯,到體育館休息片刻,比賽就開始了。那天是800公尺,入圍的有十六個人,分兩組,我跑了B組第二。半個小時後,結果出來,我踩着尾巴,拿了個季軍。

晚上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了飯。她問我成績怎麽樣,我淡淡地說還行。母親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麽。吃飯時沉默得可怕,幸虧有電視機開着。飯畢剛要出去,母親叫住我:「林林。」

我說:「咋了?」

母親說:「恭喜你拿了獎。」

我沒吭聲,徑直進了自己房間。

第三天上午是1500公尺決賽。我撒開了腿,可勁跑,一不小心就拿了個冠軍。教練高興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獎。跟電視裡演得幾乎一樣,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向我祝賀,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教練讓我發表幾句感言。醞釀半天,我硬是沒憋出一句話。末了才看見邴婕也站在人群裡,登時我就紅了臉。

晚上母親很高興,做了好幾個菜,把爺爺奶奶叫過來一起吃。奶奶歎口氣說:「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強。」

爺爺忙罵奶奶說的是什麼話。奶奶抹抹眼:「我的兒啊,不知什麼時候能見上一面。」

說着就帶上了哭腔。爺爺說剛托人打聽過,審理日期已經定好了,過了五一假就能收到法院傳票了。完了又對我說:「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資款還上去就沒什麼大問題。」

整個過程母親沒說一句話。而我,只是埋頭苦幹。

五月五号下午舉行閉幕式,由贊助商親自頒獎。像生産隊發豬肉,我分得了兩塊獎牌和兩張獎狀。晚上學校弄了個慶功宴,請整個田徑隊啜一頓,主要校領導也齊到場。又是沒完沒了的講話,我實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來。在路上烤了兩份香辣串,我邊吃邊往家裡趕。到了家門口,大門緊鎖,一種不祥的預感立馬湧了出來。掏鑰匙開了門,院裡黑咕隆咚,只有父母卧室透出少許粉色燈光。我徑直進了廚房,找一圈也沒什麽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期間我下意識聽了聽,父母卧室并沒有什麽響動。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傻逼,疑鄰盜斧。

泡面快吃完時,外面傳來了響動,那慢條斯理的腳步聲讓我心裡一沉。陸永平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挺着個大肚子。這個人這麽瘦,卻有這麽大的一個肚子,總是讓我驚訝。他笑着說:「喲,小林,咋,還沒吃飯?」

我沒搭理他。他幹笑兩聲,拉了把椅子,在我身邊坐下:「走,姨夫請你吃飯。想吃什麼随便說。」

我把面湯喝得刺溜刺溜響。他自讨沒趣,只好站了起來,說:「親外甥啊,有什麼難處給你姨夫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撩起門簾,他又轉過身來:「營養費花完沒,不夠姨夫再給你點。」

我說:「你沒事就快滾吧。」

把自行車推進來,我又到街上轉了轉。路燈昏黃,十個有六個是瞎的。沿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頭,那裡是成片的麥田。小麥快熟了,在晚風裡撒下香甜的芬芳。遠處的叢叢樹影像幅剪貼畫。再往遠處是水電站,燈火通明。此刻天空明淨,星光璀璨,我一陣悲從中來,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發抖,心緒才平複下來。抹了把臉,清清鼻涕,我轉身往家走。

遠遠看到母親站在胡同口,我快走近時,她一閃身就沒了影。進了院子,母親在廚房問我怎麽沒吃飯。我說吃了,沒吃飽。她問我還想吃什麽。我說現在飽了,就進了自己房間。脫完衣服躺到床上時,母親在院子裡喊:「不洗洗就睡啊。」

母親是語文教研組副組長,雖不是班主任,但帶畢業班的課,臨高考,也挺忙的。以前午飯,我經常去找母親蹭教師食堂,那次五一節後就老老實實呆在學生餐廳了。後者的夥食衆所周知,有時實在忍不住就托走讀生從外面帶飯。

陸永平又到過家裡幾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關于陸永平,母親絕口不提,我也絕口不問。這個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卻橫亘在胸口,讓我喘不上氣。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習歸來,在胡同口碰到了陸永平。我車子騎得飛快,吓得他急忙閃到一邊,嘴裡罵罵咧咧。看清是我,他才說:「你個兔崽子,連姨夫都要撞。」

進院子時,母親正要往洗澡間去,只身穿了件父親的棉短袖,剛剛蓋住屁股,露出白皙豐腴的長腿。看見我,她顯然吃了一驚,說了句「回來了」,就一閃而過。短袖擺動間兩個肥白碩大的臀瓣似乎躍了出來,在燈光下颠了幾颠。我這才意識到母親沒穿内褲。正發愣,身後傳來陸永平的笑聲:「我說林林,别堵路啊。」

停好車,我上了個廁所,發現雞雞已經直挺挺了。陸永平在外面說:「外甥,吃夜宵好不好?」

不知爲什麽,對于剛才的母親,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恨意。某種屈辱感從胸腔中冉冉升起,讓我攥緊了拳頭。到廚房洗了洗手,我對陸永平說:「好啊。」

街口就有家面館,兼賣狗肉火鍋,開在自家民房裡。狗肉不消說,當然來路不正。陸永平是名副其實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們坐下,老闆趕忙過來招呼。陸永平讓我吃什麽随便點,我就要了瓶啤酒。陸永平歎了口氣,點了幾個涼菜,叫了兩碗面,又問我吃不吃火鍋。我說吃,爲什麼不吃。老闆娘在一旁賠笑,說:「林林啊,你可真是攤上了個好姨夫。」

這會兒得有十點多了,店裡很冷清,就靠門口有兩人在喝酒。老闆去後房煮面,老闆娘上了幾盤涼菜後就站在一旁和陸永平聊天。不記得說起了什麽,陸永平擡手在老闆娘屁股上拍了幾下。後者嬌笑着躲到一邊,說:「你個老狐狸,這麽不正經,孩子可看着呢。」

老闆娘長得很一般,長臉大嘴,但她舉手投足間那種神情讓我一下硬了起來。

其實我根本不餓,面挑了幾筷子,狗肉火鍋一下沒動。陸永平氣得直搖頭,招呼老闆、老闆娘一塊過來吃。這頓飯自然沒有現錢,照舊,記在賬上。從飯店出來,陸永平把我摟到一邊,說:「小林,給你商量個事。」

我不置可否。他湊到我耳邊說:「你覺得你媽咋樣?」

我不明白他什麽意思。陸永平補充道:「身材,你覺得你媽身材咋樣?」

那時我剛開始發育,一公尺六出頭,陸永平得有一公尺七幾。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棒!太棒了!萬裡,不,幾十萬,幾百萬裡挑一。」

我推開他,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陸永平重新靠近我,壓低聲音:「想不想搞你媽?」

我一拳揮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應聲倒地。

第二天是周六。當時還沒有雙休日,大小周輪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天。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飯,我就和幾個同學去爬山。所謂山,不過是些黃土坡罷了,坑坑窪窪的,長了些酸棗樹和柿子樹。天熱得要命,爬到山頂整個人幾乎虛脫。喝了點水,有個家夥拿出一盒菸,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支菸。幾個人在樹影下打了會兒撲克,不知說到什麽,大家聊起了手淫。有個二逼就吹牛說他能射多遠多遠,大夥當然不信。這貨就勢脫褲子,給我們表演了一番。山頂涼風習習,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體劃出一道弧線,落在藏青色的石頭上。此情此景時至今日我記憶猶新。青蔥歲月,少年心氣,那些閃亮的日子,也許注定該被永生懷念。

五點多我們才下山,等騎到家天都擦黑了。剛進院子,母親就沖了出來,咆哮着問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說爬山了。她帶着哭腔說:「嚴林你還小啊,不能打聲招呼啊?」

我心裡猛然一痛,立在院子裡半晌沒動。母親厲聲說:「你發什麼愣,快洗洗吃飯!」

漿面條,就着一小碟鹵豬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餓壞了。母親在一旁看電視,也不說話。當時央視在熱播《永不瞑目》,萬人空巷。但我家當然沒那個氛圍。大概吃得太快,一顆黃豆嗆住了氣眼,我連連咳嗽了幾聲。母親這才說:「慢點會死啊,又沒人跟你搶。」

話語間隐隐帶着絲笑意。我擡眼瞥過去,她又繃緊了臉。從父親出事起,我再沒見她笑過。一集結束,母親就出去了。我吃完飯,主動收拾碗筷。到廚房門口時,她正好打樓上下來,手裡抱着晾好的衣物,還有幾件床單被罩,看起來真是個龐然大物。我沒話找話:「咋洗這麽多,床單被罩不才換過?」

話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親嗯了聲,也沒說什麽。把碗筷放進洗碗池,我感到飛揚的心又跌落下來。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談論世界杯。田徑隊的幾個高年級學生說起羅納爾多和貝克漢姆來唾液紛飛。大家都在打賭是巴西還是意大利奪冠。街頭巷尾響起了《生命之杯》,連早操的集合哨都換成了「HereWeGo」。當然,這一切和我關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們村一年一度的廟會。在前城鎮化時代,廟會可是個盛大節日,商販雲集,行人接踵,方圓幾十裡的父老鄉親都會來湊湊熱鬧。村子正中央搭起戲台,各路戲班子你方唱罷我登場。外公也蹬個三輪車帶着姥姥出來散心。姥姥那時已經老年癡呆,嘴角不時耷拉着口涎,但好歹還認識人。她見到我,一把抱住,就開始哭,嘴裡嗚嗚啦啦個不停。有些口齒不清,但大概意思無非是後悔将女兒推進了火坑裡。外公一面罵她,一面也撇過臉,抹起了淚。我領着倆老人在廟會轉了一圈,就回了家。

時值高考沖刺,母親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廚,我搭手,炒了倆菜,悶了鍋鹵面。幾個人坐一塊,話題除了麥收,就是父親。爺爺說:「放心吧,沒事啦,集資款還上,人家憑什麼還難爲你啊。過兩天審完了,人就放出來了。」

連我都知道爺爺的話只能聽一半,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傳票也沒下來。

「喲,都吃上了,我沒來晚吧?」

伴着高亮的女聲,進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高挑苗條,花枝招展。這樣的女人出現在農村廟會未免太過顯眼。來人正是我大姨,陸永平的老婆。記得那天她穿了個V領短袖,下身似乎是個短裙,沒穿絲襪,腳蹬一雙松糕涼鞋。那年頭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輕女孩在穿,陡然見一個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還真是吃了一驚。一同來的還有我的小表弟,黑黑瘦瘦,三角眼,厚嘴唇,跟陸永平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叫了聲爸媽叔嬸,她就夾着腿直奔廁所,很快裡面傳出了嗤嗤的水聲。爺爺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飯。外公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姥姥夾着面條慢吞吞地往嘴裡送,她是真的什麽也沒看見。

我大姨邊洗手邊說戲班子唱的怎麽怎麽爛,姥姥外公要是出場肯定能把他們吓死。在涼亭裡坐下,她才問我:「你媽呢?」

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哦,忙學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問:「鳳棠咋有閑來逛農村廟會,賓館不用跟啊。」

她說:「嘿,雇人家看啦,老在那兒杵着還不把人憋瘋?」

張鳳棠長我母親兩歲,以前在羊毛衫廠上班,後來在商業街開了家小賓館。

表弟一聲不響已經吃上了。張鳳棠端起碗,說:「飯夠不夠,不夠我出去吃。」

奶奶沒吭聲,爺爺忙說:「夠夠夠,做的就是六七個人的飯。」

張鳳棠的到來讓飯局變得沉默下來,盡跟她一張嘴說個不停。東家事西家事,又是賓館裡見到什麽奇怪的人,又是陸永平怎麽怎麽被人誣陷,一會兒又恭喜我運動會得了冠軍,說這下肯定要保送一中了吧。張鳳棠長相倒也端莊,長臉大眼高鼻薄唇,一頭酒紅色卷發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顆嗜吃痣,沒由來給人一種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濃烈的香水味,讓人難以忍受。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後,我放下碗筷,說出去溜一圈。

我回家時,外公姥姥已經走了。奶奶坐在門口納鞋底。我問爺爺呢。她說喝了點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說坐這兒不熱啊。奶奶說我這老太婆現在只知道冷,哪還知道熱。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着自己落在紅磚牆上的影子,心裡亂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壓低聲音:「你這個姨啊,自從你爸出事就來過家裡一次,以後再也不見影兒了。這不來了,東拉西扯,半句也不提和平的事。這可是你親姨呢。」

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

高考那兩天家裡正好收麥。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脫粒、拉到家裡,自己曬曬揚揚就直接入倉了。老實說,自從機械化收割以來,連父親也沒扛過幾袋麥子。家裡地不少,有個六七畝,父母雖是城市戶口,但因爲爺爺的關系,一分地也沒少劃。奶奶愁得要死,說這老弱病殘的可咋辦?爺爺硬撐:「我這身子骨你可别小瞧了。再說,不還有林林嗎?」

我說:「對,還有我。」

奶奶哼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六月二十四号母親回來很晚。記得那天正轉播阿根廷的比賽,爺爺奶奶也在客廳裡坐着。一進門,母親就說小舅會來幫忙,末了又說陸永平手裡有三台收割機,看他有空過來一趟就行了。奶奶說:「光說不行,你打過招呼了沒?得事先說好啊。」

母親嗯了一聲,就去打電話。陸永平他媽接的電話,說人不在家。母親又撥了陸永平的大哥大。聲音很嘈雜,應該是在地裡,他說:「自家妹子還打什麼招呼,不用你吭聲哥明天也會過去。」

第二天我随爺爺趕到地裡,小舅已經在那兒了。他踢了我一腳,笑着說:「喲,大壯力來了?那我可回去咯。」

小舅就這樣,直到今天還是個大小孩。沒一會兒陸永平也來了,帶着四五個人,開了台聯合收割機。人多就是力量大,當天就收了三塊地,大概四畝左右。二十六号母親也來了,但沒能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飯了。兩天下來攏共收了六畝,養豬場還有兩塊窪地,太濕,機器進不去,就先撇開不跟了。

高考結束後母親就清閑多了,多半時間在家曬麥子。别看爺爺一把老骨頭,七八十斤一袋麥子還是扛得起來的。母親就和奶奶兩人擡。我早上起來也試着扛過幾袋,但沒走幾步就得放下歇。母親見了,說:「你市市吧,别閃了腰。趕快去吃飯,不用上學了?」

之後有一天我晚自習歸來,正好碰見陸永平和爺爺在客廳喝酒。爺爺已經高了,老臉通紅,拉住我說:「林林啊,你真是有個好姨夫!今年可多虧了你姨夫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話就好了。」

奶奶說出這樣的話,我可以當做沒聽見,爺爺這麽說,讓我十分不爽。陸永平也有點高,當下就說:「叔您這話可就見外了。親妹子,親外甥,都一家人,我就拿林林當兒子看。林林啊,營養費沒了吧,姨夫這裡有,盡跟開口!」說着往茶幾上拍了幾張老人頭。我也不理他,徑直問:「我媽呢?」

爺爺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這時母親從卧室走了出來。她還是那件碎花連衣裙,趿拉着一雙粉紅涼拖,對我熟視無睹。直到送走爺爺和陸永平,她都沒和我說話。

我洗完澡出來,母親站在院子裡。她冷不丁地問:「營養費咋回事?」

七月一号會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徑隊不讓人閑着,又召集我們開會,說是作學年總結。誰知到了校門口,門衛死活不放行。不一會兒體育老師來了,說今天教委要來巡視考場,這個會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試後。完了他還鞠了一躬,笑着說:「同學們,真對不起!」既然這樣,大家迅速作鳥獸散。

三班的王偉超喊我去搗台球,但我實在提不起興緻。他給我發根菸,罵了聲蔫貨,就蹬上了自行車。騎了幾公尺遠,他又調頭回來,掏出一盒避孕套,問我要不要。我接到手裡,看了看,就又扔給了他。王偉超收好避孕套,問我:「真不要?」

我說要你媽個屄喲。他嘻嘻哈哈地靠過來,朝我吐了個菸圈,說:「你覺得邴婕怎麽樣?」

不等我反應過來,這貨大笑着疾馳而去。

到家時,院子裡陣陣飄香。掀開門簾,奶奶正在廚房裡忙活。她說:「喲,林林回來的正好,一會兒給你媽送飯。」

我問往哪兒送。她邊翻炒邊說:「地裡啊,養豬場那塊,今兒個收麥。」

我說:「這地裡能進機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機器?人力機器。」

接着,她幽幽道:「你媽這麽多年沒幹過什麼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沒接話,操起筷子夾了片肉,正往嘴裡送,給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鍋裡。我哼一聲,問都誰在地裡。奶奶說我小舅、陸永平和母親。我說:「又不用機器,他陸永平去幹什麼?」

奶奶笑罵:「陸永平陸永平,不是你姨夫呢。往年不說,今年西水屯家可用上勁了。」

我又問:「爺爺呢?」

奶奶揭開蒸鍋,一時霧氣騰騰:「你爺爺上二院去了,氣跟炎作二次檢查。我也抽不開身,你叔伯奶奶今兒個周年,總得去燒張紙吧。」

我到客廳看看表,剛十點,就沖廚房喊:「人家早飯還沒吃完呢。」

奶奶說:「我這不急着走嘛,飯在鍋裡又不會涼,你十一點多送過去就行。」

奶奶前腳剛走,我就收拾妥當出發了。啤酒放在前簍裡,保溫飯盒提在左手上,後座别了把從鄰居家借來的鐮刀。農忙時節,路上車挺多,我單手騎車自然得小心翼翼,約莫二十分鍾才到了養豬場。

附近都是蘋果園,綠油油一片,不少蘋果樹已冒出白色的花骨朵。養豬場大門朝北,南牆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樹。小麥種在東、西兩側,攏共九分地。西側大概有六分,已收割完畢,金色麥芒碼得整整齊齊,像一支支亟待發射的利箭。麥田與圍牆間是條河溝,在過去的幾年裡淌滿了豬糞,眼下只剩下一些闆結的屎塊。我從橋上駛過,内心十分憂傷。時至今日,我對那些擁有巨型排便設施的事物都有種親切感。

停下車,剛想叫聲媽,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聲小舅,沒人應聲。轉過拐角,放眼一片金黃麥浪,卻哪有半個人影。我提着飯盒,順着田壟走到了另一頭。地頭割了幾公尺見方,兩把鐮刀靠牆立着,旁邊還躺着一方毛巾、兩副帆布手套、幾個易拉罐。我環顧四周,只見烈日當頭,萬物蒼茫,眼皮就跳了起來。

事實上眼皮跳沒跳很難說,但在我的記憶中它就應該跳起來。至今我記得那種泰山壓頂般的緊迫感。快步走到養豬場門口,鐵門掩着,并沒有闩上。我心裡放寬少許,輕輕推開一條縫,卻聽叮的一聲響,像是碰着了什麽東西。今天想來,我也要佩服自己的機靈勁兒,雖然當時并不知其用意。我歪頭從轉軸縫裡瞧了瞧,發現門後停着一輛自行車。哪個王八犢子這麽沒眼色?我這就要強行推開門,卻又猛然停了下來。

四下瞧了瞧,我把飯盒放到門口的石闆上,繞到了西側牆角。那裡種着棵槐樹,莖杆光溜溜的,還沒我小腿粗。但這豈能難住爬樹大王?抱住樹幹,沒兩下我就蹭到頂,屈身扒住牆頭,攀了上去。院子裡沒人,也聽不到任何響動。腳下就是豬圈,蓋了幾層石棉瓦,脆得厲害,當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滿牆的玻璃渣子,更是别想過去。沒辦法,我只能硬着頭皮,順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頂。一路啪嚓啪嚓響,我也不敢低頭看。平房沒修樓梯,靠房沿搭了架木頭梯子,我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直罵自己傻逼。

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氣。前兩年我倒是經常在養豬場玩,後來就大門緊鎖,連路口都布了哨。父親也再不準我過來。院子挺大,有個五六百平。兩側十來個豬圈都空着,地上雜七雜八什麽破爛都有,走廊下堆着幾摞空桶,散着十來個飼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樹,耷拉着一截粗鐵鏈,樹幹上露出深深的勒痕。進門東側打了口壓井,鏽迹斑斑,蜘蛛羅網,許是久未使用。旁邊就停着陸永平的爛嘉陵。而大門後的自行車,正是母親的。

平房雖然簡陋,但還是五髒俱全,一廚兩卧,靠牆還挂了個太陽能熱水器,算是個露天浴室。天知道父親有沒有做過飯,但兩個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場。這裡可是方圓幾十裡有名的賭博窩點啊。我側耳傾聽,只有鳥叫和遠處柴油機模模糊糊的轟鳴聲。蹑手蹑腳地挪到走廊下,靠近中間卧室的窗台:沒人。小心地扒上西側卧室窗戶:也沒人。廚房?還是沒人!我長舒口氣,這才感到左手隐隐作痛,一看掌心不知什麽時候劃了道豁口,鮮血淋漓。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說話聲。從最東側的房間傳來,模模糊糊,但絕對是陸永平。一瞬間,眼皮又跳了起來。那是個雜物間,主要堆放飼料,窗外就是豬圈。我豎起耳朵,卻再沒了聲響。捏了捏左手,我繞遠,輕輕地翻過兩個豬圈。豬出欄兩個多月了,圈裡有些幹屎,氣味倒不大。雜物間沒有窗簾,蓋了半扇門闆,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她躺在一張棗紅色木桌上,兩腿大開。陸永平站在中間,有節奏地聳動着屁股。桌子雖然抵着牆,但每次晃動都會吱的一聲響。

陸永平一身中國石化工作服,敞着個大肚皮,褲子褪到腳踝,滿腿黑毛觸目驚心。挺動間他的肚皮泛起波波肉浪。母親上身穿着件公尺色碎花襯衣,整整齊齊,隐約能看到裡面的粉紅文胸;下身是一條藏青色西裝褲,懸在左腳腳踝,右側褲腿已經拖到了地上,一抖一抖的,将落未落。她臉撇在另一邊,看不見表情,嘴裡咬着一頂公尺色涼帽,一只白皙小手緊緊抓着桌棱,指節泛白。一切俱在眼前,眼皮反而不再跳了。我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左手掌鑽心地痛。

陸永平氣喘籲籲,滿頭大汗順流而下,再被肚皮甩飛。他摩挲着母親豐腴的大白腿,輕輕拍了拍,說:「好妹妹,你倒是叫兩聲啊。」

見母親沒反應,他俯下身子,貼到母親耳邊:「姑奶奶,你不叫,我射不出來啊。」

母親一把推開他,擺正臉:「你起開,别把我衣服弄髒了。」

說着就要起來。一旁的公尺色涼帽滾了兩圈,落到了地上。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見母親紅霞紛飛,滿頭香汗。那條修長脖頸上淌出幾道清泉,宛若雪原初融的春水。

這一推,陸永平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連胯下的老二都恰如其分地抖了幾抖。他的家夥大得吓人,又粗又長,直到今天我也沒見過那樣的尺寸。當然,我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視作品和照片中也沒機會見識多少勃起的陰莖。陸永平撸了撸泛着水澤的避孕套,搖了搖頭:「好好好,真是怕你了。」

說着他按着母親的右腿根,把胯下的黑粗家夥狠狠地插了進去。母親嗯地一聲低吟。陸永平像得到了鼓勵,揉捏着手中的大白腿,高高抱起,扛到肩頭,再次抽插起來。這一波進攻又快又狠,肉肉交接處啪啪作響,棗紅木桌像是要跳起來,在牆上發出咚咚的撞擊聲。母親「啊」地叫出聲來,又馬上咬緊嘴唇,但顫抖的嗯嗯低吟再也抑制不住。她眉頭緊鎖,俏臉通紅,粉頸繃直,小腹挺起,肥碩的臀瓣和豐滿的大腿掀起陣陣肉浪。

我再也看不下去,順着牆滑坐在豬圈裡。或許是因爲疼痛,手都在發抖。可屋内的聲音還在持續,而且越發響亮。那張天殺的桌子撞得整堵牆都在震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啊啊」地叫了起來,這哭泣着的聲帶震動一旦開啓便再也停不下來。我想到電影裡看到的雪崩,傾瀉而下,鋪天蓋地。母親的嗓音本就清脆酥軟,這叫聲裡又參着絲絲沙啞,像七月戈壁塔樓裡穿堂而過的季風。風愈發急促而猛烈,把架子上的串串葡萄吹落在地,瞬間瓊漿崩裂。屋子裡只剩下了喘氣聲。陸永平上氣不接下氣,笑着說:「爽不爽?」

母親沒有回應,只聽得見她粗重的鼻息。突然咚的一聲,母親說:「陸永平,你瘋了是不是?!」

不知什麽時候,不争氣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我抹抹眼,趕忙爬起來,又趴到窗口。只見母親站在地上,撅着肥白大肉臀,把右腿上的内褲和西裝褲拉到了膝蓋。接着,她撐開粉紅棉内褲,擡起穿着肉色短絲襪的左腳,作勢往裡伸。股間隐隐露出一抹黑色,直刺人眼。陸永平挺着肚皮靠在牆上,猛然前撲,一把将母親抱進懷裡。母親驚呼一聲,左腳「騰」地落空,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她直起身子,盯着陸永平看了幾秒,淡淡地說:「放開。」

陸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親又去穿内褲時才讪讪地說:「若潼真對不住,但你要這會兒穿上,褲子肯定濕透。」

母親不理他,徑直提上内褲,又去穿長褲。陸永平說:「妹兒你不能這樣,哥我可還硬着呢。」

我掃了一眼,他确實還硬着,直撅撅的,碩大的睾丸上滿是黑毛。母親拍了拍長褲上的灰,麻利地套上左腿,提了上去。

紮好皮帶,母親四下顧盼,應該是在找鞋。那道明亮的目光冷不丁地掃來,吓得我趕緊縮回腦袋,驚出一身冷汗。而後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什麼,我又沒做錯事,巴不得被她看見呢!」盯着食槽裡深深淺淺的坑,我不由歎了口氣。這時屋裡又傳來一聲輕呼,母親說:「你真瘋了,快放開!」

我緩緩露出頭,只見陸永平從後面抱住了母親,兩手應該握住了乳房。我只能看見兩人的背影,滿眼是陸永平的黑毛腿。母親掙紮着,低吼道:「你放不放開?!」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緊拳頭,真想就這麽沖進去,卻疼得直咧嘴。好在陸永平松了手。他說:「好,我放開,但沒讓我完事,這次不算。」

母親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過了半晌才小聲說:「沒時間了,他奶奶該來了。」

陸永平看看表,鬥大的巴掌捧住母親香肩:「好妹子,還不到四十,起碼得有多半個鍾頭。再說我嬸這小三輪誰知道會蹬到什麼時候?」

說着,他兩手滑過腋下,又探到了胸前。母親說:「說了别碰上面,把衣服弄髒?」

見母親默許,陸永平連連點頭,大手握住柳腰,「嚯」地蹲下去,把臉埋進了豐熟的肥臀間。母親拍開他的手,說:「幹什麼呀你,快點好不好?」

陸永平這下臉上有點挂不住了,站起身子,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咋樣才行?」

母親轉過身——我趕緊縮回了頭——說:「要做快點,不做我現在就走。」

兩人不再說話,只能聽見皮帶扣響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接着「啪」地一聲,我能想象,陸永平的髒手扇在了母親屁股上。「來,趴這兒。」

陸永平的聲音。然後是腳步挪動聲。很快,傳來「嗯」的一聲輕吟。我再次探出頭,發現被門闆擋住了視線。一直挪到最東邊,兩人才又出現在視野中。母親扶着一口醬紅色的飼料缸,撅着挺翹的肉臀,已經再次被陸永平進入。他們面朝西,留給我一個側影。陸永平手扶母親柳腰,不緊不慢地抽插着,時深時淺。當時我不懂,還以爲他這是沒了力氣,在磨洋工。母親微低着頭,輕咬豐唇,耳邊垂着幾簇濕發,馬尾散亂卻依舊輕盈。褲子沒脫,只是褪到了腳踝——大概爲了方便插入,她只能并緊雙膝,高撅屁股。黝黑多毛的陸永平更是襯托出母親的白皙滑嫩。

陽光從我的方向蹿進屋内,雖被門闆擋住大部,還是有少許潑在母親腰臀間。母親蜂腰盈盈一握,随着身後的抽插,碎花衣角翻飛,肥臀白得耀眼。一種混着豬屎味的飼料氣息于局促的陋室升騰而起,飄蕩間在龜裂的水泥地上刻下幾縷斑駁陰影。這之後的許多年,此情此景還是會時不時地溜進我的夢中。

挺動間,陸永平雙手滑到母親襯衣下,輕輕摸索着小腹。母親啧了一聲,但也沒說什麽。這讓陸永平更加放肆,他把長臉貼到粉頸上,來回摩挲。母親撇過頭,說:「你别這樣,惡心。」

陸永平哼了一聲:「惡心?剛才爽不爽?」

母親正色道:「第一,你快點;第二,我答應你的會做到,請你也遵守約定。」

「什麼約定?說個話文绉绉的。」

陸永平說着猛插了幾下。母親喉頭溢出兩聲悶哼,皺了皺眉,不再說話。陸永平說:「好了好了若潼,有話說話,你這樣哥心裡也不好受。」

完了,又補充道:「哥是騷了點,但也不是他媽的禽獸,哥也希望你好過嘛。」

母親冷哼一聲:「希望我好過,所以非要在這兒?」

陸永平歎了口氣:「好好,都是哥的錯,哥實在是想你想得緊。這不都快一個月了。」

母親擡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你快點吧。」

陸永平稍稍加快速度。母親又說:「還……有,以後别再給林林錢。」

陸永平停下來,一本正經道:「親外甥,咋就不能給點零花錢了?别跟是不是封口費,給錢我總不會害了他。」

母親說:「我不跟你什麼費,你給他錢就是害了他。」

陸永平似是有些生氣,不再說話,捧住肥白美臀,開始快速抽插。淺的輕戳,深的見底,不過十來下,母親的神色就不對了。她臻首輕揚,濃眉深鎖,美目微閉,豐唇緊咬,光潔的臉蛋上燃起一朵紅雲,又悄悄蔓延至耳後。那條修長雪頸繃出一道柔美的弧度,于晃動中輕輕發顫。每次冷不丁的深插都會讓她洩出一絲悶哼。幾十下後,絲絲悶哼已連成一篇令人血脈贲張的樂章。母親整個上身都俯在醬缸上,右手緊捂檀口,輕顫的呻吟聲卻再也無法抑制。這種奇怪的表情和聲音讓我手足無措,胯下的老二卻硬得發疼。生物課本早已翻過生殖健康那一章,卻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你什麽是最原始的動物本能。陸永平也是氣喘如牛,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他深吸一口氣,大手掰開肥白臀肉,上身微微後仰,猛烈地挺動起胯部。伴着急促的啪啪聲,交合處「叽咕」作響。

不出兩分鍾,也許更短——我哪還有什麽時間概念——母親發出急促而嘶啞的幾聲長吟,秀美的頭顱高高揚起,随着嬌軀一抖整個人都滑坐到了地上。秀發披散開遮住了她的臉,喘息間朱唇輕啓,潔白貝齒隐約可見。她左手扒在缸沿,右手撐地,香汗淋漓的胴體輕輕起伏。至今我記得母親顫抖着的大腿,微微蜷縮着,白得幾近透明。胯間溢出的那抹毛發卻茂盛得如同雪原上的落葉松,又無端被陽光炙烤得烏黑油亮。還有那條藏青色西褲,糾結一團,縮在腳踝,像是蛇褪去的一層皮。地上有一灘水漬。

陸永平則是頭剛上岸的老水牛,粗重的喘息恍若催雨的雷鳴。他索性脫掉上衣,從上到下囫囵一抹,背靠醬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能有點涼,他咧咧大嘴,咕哝了句什麽。然後他轉向母親,攥住她勻稱的小腿輕輕摩挲着:「搞爽了吧妹兒?又尿了?桌上那灘還沒幹呢。」

說着,他揚了揚臉。我這才發現,那張棗紅木桌上淌着一灘水,少許已經順着桌沿滴到了地上。這些尿晶瑩剔透,每一滴砸下去都會濺起更多的小尿滴。我不由想到,這些個小尿滴也會濺起更多的小小尿滴,如果有顯微鏡的話,我們就可以持續地觀察到這個過程。

就這一瞬間,陸永平突然小眼瞪直,大嘴微張。兩撇八字胡使他看起來像條鲶魚。但很快,他笑了笑,撐着醬缸,緩緩起身,彎腰去抱母親。考慮到褪在腳踝的褲子,我認爲這個動作過于艱難,以至于他不應該抱起來。所以真實情況可能是:他起身後,先是提上褲子,尚硬着的老二把褲裆撐起個帳篷。然後他彎腰,胳膊穿過母親腋下,摟住後背,把她扶了起來。接着,他左手滑過腿彎,抱住大腿,「嘿」的一聲,母親離地了。她整個人軟綿綿的,耷拉着藕臂,輕聲說:「又幹什麼,你快放下!」陸永平笑着,起身走到木桌前,也不顧水漬,将母親放了上去。拍了拍那寬厚的碩大肉臀後,他把母親側翻過來,揉捏着兩扇臀瓣,掰開,合上。于是,相應地,母親脹鼓鼓的陰戶張開,閉合,陰唇間牽扯出絲絲淫液。母親當然想一腳把他踢開,但這時陸永平已褪下褲子,撸了撸粗長的陽具,抵住了陰戶。只聽「噗」的一聲,肉棍一插到底。母親揚起臉,一聲輕吟。陸永平揉捏着臀肉,大肆抽插起來。理所當然地,屋内響起一連串的「撲哧撲哧」聲。哦,還有啪啪聲,木桌和牆壁的撞擊聲,以及母親的呻吟聲。

上述情況就是這樣,或者說,應該是這樣。因爲我渾渾噩噩,根本不知自己姓誰名誰、今夕何夕。直至母親壓抑而顫抖的嬌吟聲響徹耳膜時,我才如夢方醒。原來陸永平在對着我笑,他甚至還眨了眨眼,黑鐵似的臉膛滑稽而又猙獰。我轉身翻過豬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腳都在發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來到平房南側。強忍左手的疼痛,我扒住房沿,踩到後窗上,再轉身,用盡全力往對面的花椒樹上夢幻一躍。很幸運,臉在樹上輕擦了一下,但我好歹抱住了樹幹。只感到雙臂發麻,我已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潛能這種事真的很難說,因爲花椒樹離平房至少有三公尺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這麽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說一個小孩。半晌才從地上爬起,撲鼻一股臭味,我發現自己中招了。不知哪個傻逼在樹下拉了泡野屎,雖已有些時日,但一屁股坐上去,還是在褲子上留下了一坨美妙的印迹。關于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說個真真切切,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走到自行車旁我才發現落了飯盒,又沿着田壟火速奔到養豬場北面。拿起飯盒,我瞟了眼,門還掩着,也聽不見什麽聲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車旁時,我已大汗淋漓,背心和運動褲都濕了個通透。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運動褲是爲割麥專門而換。在少年時代我太愛打扮了,哪怕去幹最髒最累的活,也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我撿了幾片樹葉,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塗上唾沫也無濟于事。其時豔陽高照,鳥語花香,幾只雄鷹滑過蒼穹,我感受着左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動,眼淚就奪眶而出。

我喊了好幾聲小舅,在田壟走了個來回,才有人出來。是母親。她戴着一頂公尺色涼帽,叉着腰站在地頭。我轉身推上自行車,朝母親走去。遠遠地我就問她:「我小舅呢?」

「有事先回去了。」

母親面無表情,涼帽下紅潮未退,白皙柔美的臉蛋泛着水光,像剛從河裡撈出來。她俯身撿起石頭上的毛巾,撐開,擻了擻,然後用它擦了擦臉。不等我走近,她就轉身往養豬場大門走去。碎花襯衣已經濕透,粉紅色的文胸背帶清晰可見。藏青色的西褲也是濕痕遍布,左腿褲腳沾着幾點泥濘。她步履有些奇怪,卻依舊如往常一樣輕快。邊走,她邊回頭問:「你咋來了?你奶奶呢?」

陸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進來,他忙起身,滿臉堆笑:「小林來了啊,你奶奶做什麼好吃的?」

我自然不理他,自顧自地紮好自行車。我發現母親的車已經移到了石榴樹旁。

母親拿着毛巾進了中間的卧室。門好像壞了,只能輕掩着。陸永平從車把上取下保溫飯盒,打開聞了聞,誇張地叫道:「好香哦!開飯啦!」說着他向廚房走去,又猛然轉身:「還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經收進了衣服裡。廚房裡不知有沒有廚具,即便有大概也沒法用,我沖着空氣喊了句:「碗在車簍裡。」

我和陸永平吃上飯了,母親才出來。她摘了涼帽,馬尾紮得整整齊齊,俏臉白裡透紅,腳上穿着一雙白色舊網球鞋。從我身邊經過時,她扇出一縷清風,有種說不出的味道。我坐在地上,勉強用手指撐着碗底,左手卻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母親就呆在廚房裡,也沒出來。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突然,母親說:「你的臉咋了?」

是在和我說話嗎?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今天的鹵面不知怎麽搞的,讓人難以下咽。我強忍着想多吃兩口,卻感到喉頭一陣翻湧,大口嘔吐起來。飯碗也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林林?」

母親奔了出來。我卻再也擡不起頭,青天白日的,只感覺冷得要命。陸永平好像也圍了過來。模模糊糊地,母親似乎抱住我哭出聲來。

我燒了兩天三夜。整個人雲裡霧裡,時而如墜冰窟,時而似臨炎爐。各種人事都跑到我的夢裡來,陸永平、母親,爺爺、奶奶,邴婕、王偉超,甚至還有父親——我以爲自己忘了這個人。從小到大我都沒害過這麽大的病。據奶奶說,當時骨頭都露了出來,縫了二十來針,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狹長的疤。

至于是怎麽弄傷的,母親從沒問過。奶奶倒是問過幾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過關。雖然每次說法都不盡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懷疑。沒幾天就是期末考試,十一門課,足足煎熬了三天。這期間世界杯結束了,冠軍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東道主法國。誰也沒料到小醜齊達内的秃頭能大敗外星人羅納爾多。

養豬場一别,許久未見陸永平,直至七月中旬發布成績的那天下午。由于成績不太理想,或者說很糟——有史以來第一次跌出班級前十名,我一路悶頭騎車。在大街口一閃而過時貌似看到了陸永平,他還沖我招了招手。沖完涼出來,空氣裡飄着股菸味,陸永平已經在涼亭裡坐着了。這大熱天的,他穿着襯衫西褲,像趕着給誰送葬,一面抽菸,一面流汗。「手好點了吧?」

他笑着問。當時傷口剛拆線,什麽都沒法幹,洗個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單手擦着頭,撇撇嘴,沒理他。陸永平就湊過來,小聲說:「小林啊,姨夫對不住你。」

我沒答話,轉身就往自己房間走。他突然說:「你爸的案子就要開庭了。」

我停下來,問他什麽時候。陸永平說二十幾号吧。

我剛在床上坐下,陸永平就跟了進來。我皺皺眉:「還有事?」

陸永平笑了笑,給我遞來一根菸,又說:「哦,傷員。」

我真想一拳打死他。他四下看了看,歎了口氣:「人啊,都是忘恩負義。」

我說:「你什麼意思?」

他坐到我身邊,挪了挪屁股:「你這床挺軟的啊。」

我說:「沒事快滾。」

他啧啧兩聲,笑着說:「你啊,跟你媽一副脾氣。」

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給你說幾句心裡話。」

我冷哼一聲,閃開肩膀。他又湊近:「那天你看見了吧小林?」

我刷地紅了臉,左掌心又跳起來,不由攥緊了右手。他繼續道:「不要怪你媽,你媽是個好人,好老婆,好兒媳,好母親。」

說着,他站起來,面對我:「也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媽這樣的,呃,誰不喜歡?」

我向後躺倒,沒有說話。

「你也喜歡對不對?」

陸永平壓低聲音,「說實話,小林,有沒有夢到過你媽?」

我騰地坐起來,他飛快地往後一閃。這貨還挺麻利。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誰沒有過?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陸永平繼續說:「你媽這樣的,标準的大衆夢中情人。更别說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着天花闆,想到床底下應該有根拖把棍。他卻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後說:「有個事告訴你,可别亂說。小宏峰,呵呵,就搞過你姨了。」

開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市中級人民法院。觀衆席上人還不少。父親頂着青發茬,挂着個山羊胡,貌似瘦了點,整個人慘白慘白的。他看見我們就紅了眼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熱,忍了半晌,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奶奶一見着父親就開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訓誡了幾次,差點逐出法庭。爺爺只顧低頭抹淚。母親卻闆着臉,沒說一句話。

同案犯史某、程某、鄭某也一并受審。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資詐騙罪,鄭某和父親一樣,被控非法吸收公衆存款。據說,主犯史某是個老油條,早在80年代就因詐騙罪蹲了十來年,出來沒多久就開始幹老本行。這次在全國三市市均有涉案,總金額達五百多萬元。當然,對于坐在觀衆席上的我而言,這些毫無意義。

案子并沒有當庭宣判。回到家,母親對爺爺奶奶說可能還會有罰金。爺爺問能有多少。母親說不知道,得有個幾萬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對我的考試成績母親顯然不滿,她甚至懶得問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說馬上初三了,田徑隊什麽的就别想了。說這話時她正給我上藥,依舊蔥白的小手掌心遍布紅肉芽,燈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溫潤。我吸了吸鼻子,沒有吭聲。

記得開庭後的第三天,我和母親到姥姥家市親。她戴了頂寬沿遮陽帽,上身穿什麽沒了印象,下身穿了條白色七分闊口馬褲,臀部緊繃繃的。她在前,我在後。一路上高大的白楊嘩嘩低語,母親的圓臀像個大水蜜桃,在自行車座上一扭一扭。我感到雞雞硬得發疼,趕忙撇開臉,不敢再看。

當時爲了照顧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時年三十二三,剛被長途客運炒了鱿魚,遂在外公曾經下放的城東小禮莊搞了片魚塘。爲了方便起居,又在村裡租了個獨院,和魚塘隔了條馬路,也就百十公尺遠。小舅媽也在二中教書——這樁婚事還是母親牽的線——二中就在城東,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這兒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親趕到時,門口停了個松花江。院門大開,家裡卻沒人。我一通外公姥姥小舅亂喊,就是沒人應。正納悶,被人捂住了眼,兩團軟肉頂在背上,撲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

我刷的紅了臉,掰開那雙溫暖小手,叫了聲舅媽。小舅媽摟住我的肩膀,面向母親說:「喲,這小子還臉紅了,長成大姑娘了!」母親放下禮物,笑了笑,問這人都上哪了。「上魚塘溜圈兒了啦,」小舅媽把我抱得緊緊的,「一幫人跟什麼都沒見過似的。」

見我要掙脫開,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這林林在學校見到我就跟看到空氣一樣,哼。」

母親笑着說:「咱大姐也來了?」

小舅媽點頭,忽地放低聲音:「那打扮的叫一個……呵呵。」

我想起陸永平的話,心裡猛然一顫。小舅媽又問起父親的事,母親說判決還沒下來,看樣子牢獄之災是免不了了。小舅媽歎了口氣,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又拽。

說話間,大批人馬殺到。姥姥坐在輪椅上,由張鳳棠推着。身邊是外公和陸永平。門外傳來小孩的叫嚷,還伴着小舅的呼嘯。「林林來了!」還是陸永平反應最快。我嗯了聲,挨個稱呼一通,卻沒由來的一陣尴尬。外公摟着我,姥姥只會嗚嗚嗚了。母親叫了聲爹媽,外公就歎口氣,擺了擺手。小舅媽說:「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幾個熱的,洗洗手,馬上開飯。」

完了又沖門外喊:「張鳳舉,你滾回去上幼兒園吧,什麼時候了,沒一點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進來,頭上紮了個小辮兒,啪地踢了我一腳:「這是個大姑娘,啊,一會兒上婦女們那桌去。」

衆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臉更紅了。

午飯在院子裡吃。身旁有兩株高大的無花果樹,芳香陣陣。婦女小孩一桌,我和外公小舅陸永平一桌。小舅燒完菜出來就抱着女兒,忙的不可開交。小表妹六七歲,紮着個沖天辮兒,老往我身邊拱。不知誰說林林可真受歡迎呢,小舅媽就笑了:「你以爲呢,林林在學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馬王子呢。」

張鳳棠說:「是吧,也難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當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這話是往火堆上潑水,氣氛驟冷。我偷偷瞟了瞟,母親垂眼喝着飲料,神色如常。外公又歎了口氣。陸永平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腳,說:「林林一會兒看魚去,還有幾只老鼈,前兩天走在路上撿的。」

小舅媽切了一聲,笑罵:「德性!」

張鳳棠那天穿什麽想不起來,印象中很清涼,露着大長腿,鞋跟很高。她身邊就坐着小表弟,十歲出頭,臉都還沒長開。陸永平的話顯然不能信。小舅媽問:「敏敏什麼時候能回來?」

她向着陸永平,而不是身邊的張鳳棠。陸永平說表姐今年考了軍藝,結果還沒下來。小舅媽笑着說:「這可有出息了。」

張鳳棠哼了一聲:「還不是你姐夫拿錢跑的,現在什麼不用錢啊。」

飯桌上又沉默了。半晌小舅才接話:「那也得有錢啊,是不是哥?」

陸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說:「什麼話這說的都,來,爺幾個走一個。」

張鳳棠不滿地嘟哝了一句:「開車呢,你少喝點。」

陸永平一飲而盡,又滿上,說:「林林也來。」

飯後來了幾個串門的,湊了兩桌打麻将。母親和小舅媽收拾碗筷。泔水桶滿了,母親問往哪倒。小舅說魚塘有口缸,專存泔水喂魚。母親就提桶去了魚塘。我給幾個小孩摘完無花果,發現陸永平不見了,當下心裡一緊。匆匆奔出門,剛過馬路,遠遠看見陸永平一瘸一拐地走來。見了我他也不掩飾,笑着說:「小林啊,你姨剛才說的别往心裡去,就當她放屁。媽個屄的滿嘴跑火車。」

說着他銜上一根菸,又給我遞來一根。我搖搖頭。他說:「真不要?切,我還不知道你們。」

這時母親正好回來,步履輕盈,迤逦而行,手裡的泔水桶反而更襯托出她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輕聲說:「林林,沒事咱就回家吧。」

父親宣判那天我沒去。上午十一點左右奶奶讓陳老師攙着進了門,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悶聲不響。爺爺和母親緊随其後。爺爺剛坐下就站起來,說到隔壁院取菸袋。母親忙招呼陳老師喝水。陳老師是母親辦公室的同事,開庭那天用的就是她的車。她連忙推辭說不打擾了,勸母親别多想,一年而已,最多來年四月份人就能出來。臨走她又把我拉到門外,囑咐說:「林林小男子漢了,可要多照顧家裡點。」

陳老師剛走,客廳就傳出一聲直穿雲霄的哭号。

半天不見爺爺來,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親被判處罰金兩萬元。爺爺腦淤血住院前後花了一萬多,出院後半身不遂,走路拄着個拐棍,上個廁所都要人照顧。奶奶呢,只會哭。那段時間母親要麽守在電話旁,要麽四處奔波。爺爺住院最後由學校墊付了一萬塊。親朋好友們過來坐坐,說幾句安慰話,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天下午外公帶着姥姥來串門,塞給母親一萬,說是小舅給了五千,剩下的五千就當沒看見。臨走他又囑咐:「已經給你姐夫打過招呼了,咱就這一個有錢的親戚,這會兒不用什麼時候用。」

這麽多天來神色如常的母親突然垂下了頭。我坐在一旁,看着透過綠色塑料門簾灌入的黯淡陽光,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爺爺住院時陸永平就來過,和張鳳棠一起,屁股沒暖熱就走了。那晚來送信封是一個人。完了母親說:「謝謝哥。」

陸永平說見外,又扭頭拍拍我肩膀:「沒過不去的坎兒,小林。」

他前腳剛走,奶奶就進了門,問:「送錢來了?」

母親點點頭。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說來也怪哈,和平剛出事那會兒急用錢,西水屯家就借了兩千對不對?後來突然就拿了三四萬,這下又是一萬五,你說他家是不是開銀行的?」

第07章

從未感到過一個暑假竟如此漫長。曾經魅力無窮的釣魚摸蟹幾乎在一夜之間被所有人抛棄。每天中午我都要偷偷到村頭水塘裡遊泳,幾十号人下餃子一樣撲騰來撲騰去,呼聲震天。遊累了我們就躺在橋頭曬太陽,抽菸,講黃色笑話。暖洋洋的風拂動一茬茬剛剛冒頭或正在迅猛生長的陰毛,驚得路過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步履匆匆。有次房後老趙家的媳婦正好經過,我趕忙躍入水中。她趴到橋頭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兒你媽去!」水裡的一鍋呆逼傻屌們轟然大笑,叫嚣着:「有種你下來告!」我卻已蹲在橋洞裡,半天不敢出來。

偶爾會有人喊我打球,要麽在電話裡,要麽遠遠站在胡同口,從沒人敢貿然步入張老師的勢力範圍。學校組織老師們旅遊,母親也推辭了,雖然不過區區幾千塊錢。陸永平來過家裡幾次,每次都借口送什麽東西,一雙小眼骨溜溜地轉。而每次我都「不解風情」地賴着不走,有時甚至會主動和他聊天,并不失時機地冷嘲熱諷一番。母親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備課或者看書,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無關。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偉超來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當時他已發育得相當成熟,比我高了一頭,更難得的是超然于絕大多數同齡人,他已能夠平靜而娴熟地應對張老師了。王偉超在我房間裡來來回回轉了七八圈,問我最近在忙什麽。我說寫作業啊。他一通屄屌屄屌的,給我遞來一根菸,我指了指隔壁,他說你個軟蛋。後來他饒有興趣地擺弄起我床頭的錄音機。換了十來盤磁帶後,他說:「都什麽屄屌玩意兒,下回給你帶幾盤好聽的。」

臨走他貌似不經意地提起邴婕,說她想爬山,問我對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說去過幾次。他嘿的一聲:「那好,就這麽定了!」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清晨六點多王偉超來喊我。到了村西橋頭就見着了邴婕,黃T恤,七分褲,白球鞋,馬尾烏黑油亮。同行還有個女的,印象中見過幾次,圓臉圓眼,帶點嬰兒肥。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嚴林你可算來了!把人等死了!」說着搗了搗身邊的邴婕。邴婕笑罵着施以回禮,紅着臉說:「一會兒天就熱了。」

王偉超怪笑兩聲,也不說話。

一路上涼風習習,草飛蟲鳴,無邊綠野低吟着竄入眼簾。那時路兩道的參天大樹還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樹林還未伐戮殆盡,河面偶爾掠過幾只翠鳥,灌叢間不時驚飛起群群野鴨。同行女孩頻頻尖叫,邴婕只是微笑着,偶爾附和幾句。王偉超笑話不斷,我卻笑不出來,只覺心裡升騰起一股甜蜜,濃得化不開。

不到十點我們就登上了山頂。在樹蔭下歇了會兒,望着遠處一排排整齊劃割如鴿籠般的房子,他們都感慨萬分。我也應景地唏噓了幾聲。王偉超甚至即興賦詩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後合。後來我們摘了些酸棗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頭飯店,我請大家吃了碗面。雖然帶了些幹糧,每個人還是餓得要死。我和王偉超還各來了一瓶啤酒。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謝謝你嚴林。」

就是此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邴婕身後急駛而過,汗津津的心瞬間凝固下來。

回到家時已近五點。院門大開,卻沒有人。紮好車,我四下看了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廳,甚至溜進父母卧室,也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迹。這時母親回來了。她叫了聲林林,我趕忙在客廳坐好。她走進來問晚飯吃什麽,我說随便。那天母親穿了件淡藍色連衣裙,一抹細腰帶勾勒出窈窕曲線。她問我玩得怎麽樣,我說就那樣。她不滿地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麽。沖涼時我發現洗衣籃裡空空如也,出來擡頭一看,二樓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親的内衣褲。但這同樣說明不了什麽。我進了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只覺焦躁莫名。

吃晚飯時,我問母親剛剛去哪兒了。她說去奶奶院看看爺爺,又問我怎麽了。我沒吭聲,把公尺粥喝得滋滋響。突然,母親站起來,啪地摔了筷子,低吼道:「嚴林你有什麼就說出來,你們一家人都什麼意思!」我擡起頭,只見一汪晶瑩的熱淚在母親眼眸裡打轉,不由心裡一疼,随之而來的是一種劇烈的惶恐不安。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母親當着我的面落淚。但也不知爲什麽,我沒有說話,繼續吃飯。半晌,母親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劇烈起伏着,整個人卻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都沒有和我說話。我有意識地讨好,打掃衛生,洗碗刷鍋,連村頭的水塘都不再去,母親卻始終不苟言笑。其中某個下午,我躺在房間的涼席上,聽着窗外焦躁的蟬鳴,百無聊賴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學名著。那是母親從學校借來的,馬克吐溫,阿加莎克裡斯蒂以及柯南道爾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無目的地看了起來,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母親喊吃飯,我都沒能從書上移開眼。那本書叫《湯姆索亞曆險記》。湯姆和哈克的旅行讓我忘乎所以,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原來書也可以如此奇妙。

陸永平許久沒有出現,消失了一般。這讓我寬慰,卻又令我緊張——敵人一旦潛入密林,危險便無處不在。

天越來越熱,晚上開着窗,連過堂風都夾着股暖屁。家裡也就父母卧室有空調,母親喊我到她房間睡,理所當然我拒絕了——我有些害怕,那些難以啓齒的夢,那些令人羞恥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會在樓頂沖洗一方地,晚上鋪上幾張涼席,我們就躺着納涼。爺爺半身不遂,不敢張風,天擦黑就會被人攙下去。母親偶爾也會上來,但不多說話,到了十點多就會回房睡覺。有次母親剛下去,奶奶就歎了口氣。我問咋了。奶奶也不答話。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時候,她拿癢癢撓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話,有些事你也不懂,但這街坊鄰居可都開始說閑話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媽看着點,别整天光知道玩。」

我哼一聲就翻過了身,只見頭頂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後的一天半夜,我下來上廁所,見洗澡間亮着燈,不由一陣納悶。我喊了幾聲媽,沒人應聲。正要推門進去,母親披頭散發地從屋梨跑出來,說她正要去洗澡,落了件東西。記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沒戴胸罩,跑動間波濤洶湧。我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撓着頭進了廁所,心裡砰砰亂跳。出來時洗澡間已響起了水聲。上了樓,奶奶在一旁打着呼噜,我心想這半夜洗什麽澡,沒開空調麽。

又過了幾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樓梯口時隐約聽見了什麽聲音,忙豎起耳朵,周遭卻萬籁俱靜,除了遠處隐隐的蛙鳴。拿花露水出來,又仔細聽了聽,哪有什麽聲音啊,我這年紀輕輕就幻聽了嗎。躺在涼席上,我卻有些心緒不甯,翻來覆去睡不着。總覺得身上奇癢難耐,奶奶卻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猶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來,偷偷摸了下去。剛挪到樓梯口,整個人便如遭雷擊,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幾個月前那個下午。父母房間傳出了那種可怕的聲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質疑。

靠近窗戶,聲音清晰了許多。粗重的男女喘息聲,偶爾夾雜着幾聲極細的低吟,若有若無的啪啪聲卻伴着顯著的「咕叽咕叽」。不知過了多久,女聲說:「你快點吧。」

「咋?癢了?」

「你快點好不好?」

「這大半夜的,快點讓我去哪兒?」

「陸永平你還真是要臉啊。」

「好好好,你就開不得玩笑。」

說着動作似乎劇烈了幾分,啪啪聲也清晰起來,母親發出幾聲哦哦的悶哼。「爽不爽?」

母親不答話,連低吟聲都不見了。

「爽不爽?嗯?」

啪啪聲越發清晰,「叽咕叽咕」變成了「撲哧撲哧」。

「哦……你輕哦……點。」

「怕什麼,這大半夜的誰能聽見?」

陸永平說着又加重了幾分。啪啪啪,在寂靜的夜分外響亮。

「你瘋了?」

母親有些急了,似乎要翻身。

「可不,看見你我就瘋了。」

陸永平應該按住了母親,動作更是劇烈。

「嗯……哦……哦。」

母親的悶哼聲越發急促,帶着絲尖細的哭泣,像是從胸腔裡擠出來一般。

「爽不爽?爽不爽?」

陸永平簡直像個打樁機,我都害怕樓頂的奶奶會被吵醒。

「停……下來,停……啊……啊哦!」突然母親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啪啪聲和陸永平的喘息聲。過了好幾秒,母親的聲音才重又出現,那是一絲穿過嗓子眼扶搖而上的哭泣,短促而粗砺。之後周遭就安靜下來,粗重的喘息像屋裡藏了好幾頭牛。

我靠上牆,輕輕籲了口氣,想就此離開,卻又不甘心。腦子飛快轉動着,像是徘徊在一個遍布錦囊的走廊,卻沒有一個點子能解我燃眉之急。這時傳來一陣吮吸聲,母親嗯了一下。陸永平笑着說:「這奶子頂你姐倆。」

接着啪的一聲:「這大屁股,得頂你姐仨。」

「起開。」

推搡聲。母親似乎站了起來。與此同時,「哐當」一聲,陸永平「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燈,窗口映出一片粉紅,但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能看見一抹巨大而變形的黑影。「快滾。」

「又咋了?」

陸永平吸着冷氣,看來剛才磕得着實不輕。

母親沒有說話,似乎在穿衣服。

「你啊,這什麼脾氣?」

陸永平靠近了母親,「姑奶奶,我錯了好不好?」

母親推開了他。

「到底咋了你說嘛?」

陸永平抱住了母親,「好不容易一次,還這麽硬着,我……」

「你小點聲,讓人聽見,我殺了你。」

不知道母親爲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聽起來就像是肥皂劇裡的對白。如果換個場合,我可能已經笑出聲來。「還有,少給我污言穢語。」

「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都是哥的錯。哥一見你就激動。」

陸永平在母親身上摩挲着,「哥來了啊。」

「你……嗯……幹什麼?!」黑影一晃,床咚的一聲響。

「放開,放開你!」母親在掙紮,但陸永平似乎很強硬。

沒一會兒喘息聲再起,母親發出若有若無的低吟。

「關燈。」

「關什麼燈?」

陸永平這麽說着,還是乖乖關了燈。

節奏開始加快,床也吱嘎吱嘎地呻吟起來。

「起開,下床。」

「唉。」

陸永平似乎把母親抱起,後者發出嗯嗯的幾聲低吟。片刻,抽插聲也清晰可聞了。

「以後不要這樣了。」

「咋樣?」

陸永平猛插了幾下,啪啪啪。

「哦……哦……晚上。」

「晚上咋?」

「不要來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麽緊,還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願意,哥能咋辦?」

「你什麼意思?」

母親冷冰冰的。

「沒什麼,就是說不方便啦。」

陸永平賠笑。

兩人不再說話。撲哧撲哧聲讓我心慌。

「那,你也不能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門啊?」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突然說。

「哥不這樣你能開門?」

陸永平有些得意,節奏開始加快。

「你能……要……嗯點臉不?」

母親的聲音低沉而壓抑,「那天……林林就……」

「哥小心點,好不好,你啊。」

「總之……讓人發現,我就殺了你。」

過了許久母親才說。

「那什麼什麼什麼做鬼也風流對不對,你殺了我吧。」

陸永平大力抽插起來,啪啪聲再度響起。

母親也悶哼連連,其間夾雜着幾聲悠長的「嗯」。

「若潼你真好,能得到你是哥幾輩子修來的福。」

「胡……胡說什麼啊……你?」

「若潼,哥早就想搞你了。」

「别……别說了。」

「若潼,搞死你,哥搞死你!」陸永平撒起了驢瘋,清脆的啪啪聲像是深夜裡的耳光,至于扇在誰的臉上我暫時還沒搞懂。

母親的悶哼越發響亮。我聽到了木頭還是什麽在地上摩擦的吱咛聲。

「若潼,哥搞你屄。」

陸永平急促地喘息着,讓我想到外公賣驢肉丸子時竈旁的鼓風機。

「哦……别……哦啊……」母親的悶哼短促、尖細,像是噴薄欲出的清泉被死死堵住。

「若潼,若潼啊。」

陸永平聲聲輕喚着,喉頭溢出嘶啞的低吼,力度卻越來越大。

「到……到了……」母親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的音符。我也終于從這顫抖的聲帶中搜索到了幾絲愉悅。這就是人類最原始的語言?

「哥也來了,射你,射你屄。」

陸永平發出野獸般的吼聲。一陣急促的肉體碰撞聲後,一切重歸靜寂。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體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卻充斥着劇烈的熔岩。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它讓我不舒服,讓我疼痛、饑渴、憤怒,甚至嫉妒。我緊緊靠着牆,卻不知該在什麽時候離開,也許我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也許他們馬上就會發現我,也許我應該勇敢地迎上去,畢竟——我做錯了什麽呢?

那晚我躺在涼席上,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頭頂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長鼾聲,我握緊拳頭,任眼淚滂沱而出。

淩晨四點多就被奶奶趕了下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卻再也睡不着。拿起《福爾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鬧鍾已經六點半,遂起床、洗臉刷牙。母親還沒起來。我到奶奶家吃了早飯,蹬上自行車就出了門。

敲了幾家門,呆逼們尚在呼呼大睡。我百無聊賴地溜了幾圈,卻發現無處可去。不知不覺到了村頭水塘,理所當然地,我脫掉衣服就跳了進去。水有些涼,我不由打了個寒戰。遊了幾個來回,實在冷得受不了,我就在橋洞裡蹲了會兒。同樣理所當然地,我吼了幾聲。它們在橋洞裡穿梭、回蕩、放大,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幾聲。直吼得喉嚨沙啞,我才又躍入水中。

這時已豔陽高照。我躺在橋頭晾了晾,直曬得昏昏欲睡都不見人來。我不由想到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台球廳。往常人滿爲患的大廳竟然關着門。敲了半天,老闆才探出個頭,說這兩天檢查,歇業。在門口坐了一會兒,我口渴得要命,摸了摸,兜裡空空如也。我只好又蹬上了車,漫無目的地瞎逛一通,竟晃到了校門口。大門關得嚴嚴實實,雖然這當口高三已開學。我停下車,背靠老柳樹杵了半晌,也不見什麽熟人。突然想到王偉超家離這兒不遠,我決定前去拜訪。他家我去過一次,印象不太深,但東摸西摸還真摸着了。王偉超他媽來開的門,說他不在家。我留了個名,就下樓又跨上了破車。

那真是令人沮喪的一天。我四處奔走,然後發現自己是個多餘的人。铩羽而歸時已是午後兩點。我直接騎到奶奶家,卻發現大門緊鎖。可憐我饑渴交加,只好硬着頭皮進了自家院子。停好車,母親出來了,問我去哪了。她還是碎花連衣裙,粉紅拖鞋,高高紮了個馬尾,清澈眼眸映着牆上的塑料藍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母親水靈了許多,臉頰的一抹紅暈像是自昨晚便未消退。我沒吭聲,轉身進了廁所。

「嚴林問你呢,耳朵聾了?」

母親有些生氣。

我慢吞吞地走出來,只見母親雙手抱胸,闆着個臉。「去玩了啦。」

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親一愣,眉頭微蹙:「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嚨,徑直進了廚房。

「上火了?感冒了?」

母親跟在身後,「還沒吃飯?」

我洗了洗臉,就着水跟一通咕咚咕咚,飲牛似的。母親在一旁不滿地咂了咂嘴:「說過多少次了,又喝生水。」

我也不理她,掀開鍋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一嘴公尺飯。母親伸手拍開我:「一邊呆着去。」

她身上依舊是熟悉的清香,我卻接連退了好幾步。

「咋吃?蛋炒飯?悶鹹公尺飯還是什麼?」

母親忙活着,頭也不擡,「你嗓子要不要看看?」

「随便。」

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陽光下。仰臉的一瞬間,我看見二樓走廊上晾着幾件衣物,欄杆上還搭着一張早已曬幹的舊涼席。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嗎?」

整個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書。柯南道爾筆下的維多利亞時代着實令人神往。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蟬鳴,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暫時和我無關了。直到六點多鍾,在母親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飯。

飯間母親問我嗓子好點了沒。我邊吃邊回答,說的什麽自己都搞不懂。母親又問我下午都在忙什麽。我懶洋洋地告訴她:「看閑書啦。」

母親說:「看什麼閑書我不跟,先把作業寫完就成。」

我埋頭喝粥,沒吭聲。母親似乎張了張嘴,但終究是沒說什麽。

飯畢,母親收拾碗筷。奶奶在樓上喊:「林林乘涼啦!」我起身就要上去,母親突然說:「也不知道你咋回事,整天吊兒郎當、愛理不理的,我還是不是你媽啊?」

我愣了愣,吸吸鼻子,還是快步邁出了屋子。

樓頂涼風習習,分外宜人。遠處誰家在放《杜十娘》「叫聲媽媽你休要後悔」,奶奶搖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我感到眼皮越來越沉,就翻了個身。恍惚間母親似乎也上了樓,跟奶奶談着父親的事。突然,母親嗯地一聲悶哼。我趕忙扭頭,只見她一絲不挂地撅着屁股,身後還站着一個人,正是陸永平。兩人連在一起,有節奏地搖動着,制造出淫靡的聲音。我離他們很遠,又好像很近。一根粗長的陽具在母親赭紅色的陰戶間進進出出,進時一捅到底,出時翻出鮮紅嫩肉,沒幾下交合處已泛起星星泡沫。母親端莊秀麗的臉上此刻紅雲密布,一只蔥白小手捂住檀口,指縫間溢出絲絲撓人的輕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愉悅。對這一切,奶奶卻視而不見,還是自顧自地唠叨個沒完。我走到母親跟前,叫了幾聲媽,她都充耳不聞。陸永平一臉猙獰地看着我,越動越快,母親的叫聲也越來越大。我一步步後退,猛然一腳踩空,就墜了下去。

睜開眼,星空依舊璀璨,褲裆裡卻一片濕熱。我喘口氣,坐起身來。一旁奶奶尚在呼呼大睡,我卻大汗淋漓,像給人潑了桶漿糊。夜風飄忽忽的,連星星都被擦亮了幾分。我呆坐半晌,心想應該去洗個澡,一仰脖子卻又躺了下去。迷糊間大門似乎在響,叮叮咚咚,仿佛電影裡的風拂過了陽台上的風鈴。我倒有個風鈴,猴年馬月表姐送的,卻從沒挂過。我不大好意思,總覺得這麽挂上去太過詩情畫意,有點和電影裡的人比拼生活的意思。這種事總讓我倍感羞愧。這麽想着猛然一凜,我騰地坐起身來,豎起了耳朵。只有不遠香椿樹的嘩嘩低語和模模糊糊的犬吠。我不放心地爬起,走到陽台邊往胡同裡瞧了瞧,哪有半個人影?猶豫片刻,我還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杵在樓梯口聽了半晌,卻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早上起來母親已經做好了飯。油餅,雞蛋疙瘩湯,涼拌黃瓜以及一小碟腌韭菜。我邊吃邊豎起耳朵,卻沒有母親的動靜。收拾好碗筷,輕輕叫了兩聲媽,沒有回應。我掩上門,出去溜達了兩圈。回來時母親已經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内褲,不由加快腳步進了房間。

就是這天,王偉超給我帶來了幾盤磁帶。多是些校園民謠。印象中有羅大佑的《愛人同志》、老狼的《戀戀風塵》、一個拼盤《紅星一号》以及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老狼我以前聽過,羅大佑聽說過,至于張楚和紅星一号的諸君那是聞所未聞。王偉超興沖沖地進來,滿頭大汗,藍T恤前襟濕了大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帶,在床上一張張地鋪陳開,興奮而又滑稽地指給我看。我望着那些色彩陳舊而又眼花缭亂的玩意兒,一時摸不着頭腦。接下來就是王偉超的音樂課。他打開錄音機,一張張地輪替、翻面、快進快倒,喋喋不休,唾液四濺。這是我最早的音樂啓蒙。至今每當我拿到一張新專輯、聽見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記憶中的熟悉旋律時,都會想起那個昏暗小屋裡年輕而明亮的眼神。那種饑渴和清澈,那種因快速發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澀和純粹,以後的許多年裡我再也沒遇到過。

中午王偉超在我家吃的飯。我難得地和母親多說了幾句,她卻愛理不理。王偉超一個勁地誇母親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卻讓她笑得合不攏嘴。王偉超臨走才提到邴婕。他問我爲毛不問問邴婕。于是我就問了問邴婕。他就告訴我邴婕去了沈陽她父母那兒,要再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說哦。他說哦你媽屄啊哦。

送走王偉超回來時,我發現二樓欄杆上還搭着那張舊涼席。至于是忘了收還是剛晾上去,就不得而知了。我死活想不起來清早欄杆上是否空空如也。

當晚,我從廚房往樓上扯根線,插上了錄音機。還沒放幾首,奶奶就抗議了,說:「這鬼哭狼嚎的都什麼玩意兒,有戲沒,聽段戲。」

我假裝沒聽見,結果被一癢癢撓敲得蹦了起來。

夜深人靜,只剩下星星的氣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卻支着眼皮,苦苦煎熬。晚飯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個夜遊症患者,遊走于屋頂、樓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間外,側耳傾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陸永平似乎再沒來過。好幾次我都想給母親說不如讓我睡到她的空調房裡,但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讓我的勇氣菸消雲散。

然而那天還是到來了。記得是八月末,月朗星稀,清爽宜人。整個大地都亮堂堂的,像是鍍上了一層水銀。十點多奶奶就下去了,說是月光太亮,晃人眼。沒有她的阻撓,我也得以惬意地聽了會兒張楚。這個顧影自憐的瘦弱男人用仿佛裹在棉被裡的聲音唱道:願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願上蒼保佑糧食順利通過人民。我搞不懂這是什麽意思。我更喜歡那首《螞蟻螞蟻》:想一想鄰居女兒聽聽收音機,我的理想還埋在土裡。再不就是那首應景的《和大夥去乘涼》,聽不太懂,但至少這會兒我正在乘涼。頭頂的那片銀色像某種藥劑,滲入身體裡,讓人感到安詳。這麽聽着聽着,我只覺眼皮越來越沉。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又響起叮咚叮咚的風鈴聲。似乎還有腳步聲,貓兒一樣輕。我翻個身,恍惚間一個激靈,立馬醒了大半。豎起耳朵。門确實在響,腳步聲漸行漸遠,卻頗爲耳熟。我爬起來,蹑手蹑腳地靠近陽台。胡同裡有個人,影子被月光壓成一團,汗衫長褲涼皮鞋,鑰匙鏈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陸永平是誰?他鞋跟不厭其煩地磕着地,已行至街口。我咬咬牙,長籲口氣,轉身靠近欄杆,又飛快地縮回了身子。母親還在院子裡!她往堂屋門口踱了幾步,又轉身揚起了臉,不知是賞月,還是牽挂着婵娟下的我們。

那晚母親穿着一件藍白睡裙,烏亮秀發披肩,稍顯散亂。幾縷濕發粘在她紅霞飛舞的臉蛋上,清澈眼眸吸納着銀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飽滿湖水。至今我看不懂那樣的眼神,像銀色厚重的風,隽永、豐饒卻又荒誕不經。母親仰望良久,歎了口氣。我躲在欄杆後的身子不由緊了緊。接下來她走到門口,猶豫片刻,又徑直進了洗澡間。亮燈,關門,很快響起水聲。我背靠欄杆坐下,掃了眼當空明月,心煩意亂。

正打算起身睡覺,洗澡間開了門,我側着身子往後縮了縮。關燈,關門,嗒嗒嗒的輕微腳步聲。我扭頭一瞥,登時全身僵硬起來。只見母親一絲不挂,香肩微縮,藕臂掩胸,步履輕盈,瞬間就進了屋内,卻給這個白銀夜晚空留一抹豐腴肉色。直到樓下傳來關門聲我才反應過來,拍拍屁股躺到涼席上,睡意全無。閉上眼,各種景象紛至沓來:陸永平滑稽而猙獰的笑,母親隽冷如水的眼神,棗紅色木桌,水光連連的交合處,還有月光下的健美胴體。那跑動中跳躍的乳房、左右颠動的肥白寬臀、光潔的背部曲線、豐滿結實的修長大腿……

天蒙蒙亮我就下了樓。上個廁所,又到洗澡間洗了把臉。剛要出去,一撇臉就掃見了洗衣籃裡那條睡裙。猶豫了下,我把它輕輕掂起。整個裙後擺都是濕的,撲鼻一股濃郁的腥臊。我心裡怦怦直跳,老二一下硬了起來,趕忙扔下,倉皇而出。

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靜下來,遂翻出《福爾摩斯探案集》。記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讀到《最後一案》。看到華生在懸崖上聽着震耳欲聾的瀑布聲緬懷摯友時,我只覺胸中震蕩,險些落淚。夏洛克福爾摩斯怎麽會死呢?當然不會啦,下面就是《新探案》,每篇篇幅長了許多。雖然早知如此,但看到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再度現身時,我還是激動得要歡呼雀躍。

正看得入迷,門被推開,母親探了個頭:「亮着燈在幹什麼啊,喊你也不應聲。」

我擡頭看了她一眼,揚了揚手中的書。母親說:「你還吃不吃飯嚴林?」

我這才發現窗外已豔陽高照。起身出門,母親在院子裡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條睡裙。我徑直進了廚房。老三樣,油餅、雞蛋疙瘩湯、拍黃瓜。我操起筷子夾了塊黃瓜。母親在外面笑着說:「年紀輕輕就老年癡呆,趕上你奶奶了。」

不知道爲什麽,我突然就心頭火起,啪地摔了筷子。半晌,母親才問:「咋了?」

我隔着門簾說:「天天都是油餅湯黃瓜油餅湯黃瓜,吃不煩啊。」

母親站起身,朝廚房走來:「嚴林我給你說,想吃什麼你可以自個兒做。」

「你是我媽!」我簡直在吼。「你媽咋了?你媽就得把你像老天爺一樣供着?」

母親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娘倆就隔着門簾站着。母親俏臉通紅,朱唇緊閉,幾縷發絲輕輕垂在臉頰。我匆匆撇開眼,盯着她尚帶着泡沫的手:「不吃了!」說着掀開門簾,轉身上了樓。母親站在一旁,沒有動。到奶奶院樓頂時,母親喊:「嚴林你有本事就别回來!」

奶奶家已吃過早飯。我到時奶奶正在刷鍋。我在廚房轉了一圈,拿了張油餅就啃。奶奶問:「咋,沒吃飯?」

我說沒吃飽。奶奶說:「你媽幹什麼吃的?還有點雞蛋疙瘩湯,給你熱熱。」

我趕緊點頭。吃完飯,進到客廳,爺爺在捋狼毫,電視裡播着《西遊記》。造紙廠關門之後,爺爺做過兩年狼毫,留了點,儲在樓上。上小學時,狗雜老師們總是委托我從家裡捎。初中不練毛筆字之後,我也是好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我問爺爺怎麽現在又開始倒騰這玩意兒了。上次腦淤血後爺爺就有點口齒不清了,他說練練手,對身體恢複好。我也跟着在一邊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一會兒奶奶也進來了,說地裡的玉公尺苗怎麽怎麽不好,草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聞裡盡是泛濫的長江水。爺爺咂着嘴,開始老生常談,講六八年大水時自己如何英勇地搶救公社的豬。奶奶直搖頭,說老伴竟瞎扯,那年頭哪有那麽大的豬。我兩耳豎起,傾聽隔壁動靜,殷切奢望母親能來喊我吃飯。但當然沒有,我有點忐忑不安,又有點決絕的快意。

中午奶奶擀了點面條,吃蒜辣撈面。飯間奶奶問我:「不用給你媽打聲招呼?」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飯畢,又捋了會狼毫,我實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憋瘋。那種無處不在的衰老氣味說不出是該敬畏還是厭惡。

我到水塘遊了會兒泳,也不盡興。置身水中,淹沒在歡娛之間,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罵聲中,我光着脊梁又回到了家裡。大門反鎖,母親應該在睡午覺。我從奶奶家進去,上了樓。拐到二樓走廊,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那張舊涼席赫然搭在欄杆上。一旁那些盆栽什麽花早枯成了幹柴。院子裡靜悄悄的,我到客廳裡坐了會兒,也聽不見母親的動靜。出來後,我徑直進了自己房間,又沉浸在福爾摩斯的世界中。

五點多我上了個廁所,母親似乎在廚房忙活着。天不知什麽時候陰了下來,暮氣沉沉,難怪剛剛悶得要命。我專門進廚房洗了洗手,母親在揉面,準備包包子。盡跟窗戶大開,吊扇轉個不停,屋裡還是熱浪逼人,簡直像進了桑拿房。母親連衣裙濕了個半透,垂首間大滴大滴的汗珠滾落在案闆上。「毛巾。」

母親頭也不擡,突然說。我趕緊到洗澡間扭了條毛巾。「嗯?」

母親揚了揚紅彤彤的俏臉。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親臉上,仔細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順帶着把脖子也擦了擦。母親哼了幾聲,扭開臉,也不看我:「有個吃就不錯了,你以爲換個樣容易?不把你媽熱死。」

她周遭升騰着一股濃郁的氣流,說不好是什麽味道,卻讓我臉紅心跳。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攥着毛巾,傻愣着。母親擠了擠我:「去去去,别杵這兒礙事。」

晚飯小公尺粥,包子,涼拌莴筍。包子是韭菜雞蛋餡兒和豆沙餡兒,母親各拾了幾個,讓我給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門,黑洞洞的,就廚房亮着燈。爺爺奶奶可能在街上納涼吧。農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飯的習慣,母親卻幾乎不出去,父親出事後更不用說。飯間,母親問我這幾天在看什麽書。我說福爾摩斯。她問好看不。我說還行。她哼了一聲,幽幽地說:「這麽有本事,你還回來幹嘛?」

我半個包子塞在嘴裡,差點噎住。

當晚更是悶熱。我們躺在樓頂,卻像是睡在蒸籠裡。空氣黏在身上,讓人呼吸都困難。爺爺罕見地呆到九點才下了樓。奶奶在一旁搖着蒲扇,一會咒罵老天爺怎麽還不下雨,一會叮囑我可得小心點别半夜給雨淋壞了。可能包包子熱得夠嗆,吃完飯母親就呆在房間裡,沒有上樓。雖然熱浪黏人,我翻了幾次身,還是漸漸阖上了眼皮。畢竟幾天都沒睡個好覺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風鈴聲。像是濃厚夜幕裡的一根銀針。幾乎條件反射般,我騰地就坐起身來。大門确實在響,叮叮叮,應該是敲在門框上。也許是風,或者野貓野狗啄木鳥?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麽。然而,父母房間傳來了響動。開門聲。細微輕快的腳步聲。幾不可聞的說話聲,像在争執什麽。大門似乎開了。衣服的悉索聲。争執聲。大門闩上了。兩種腳步聲。腳步停頓了下,說話聲。兩種腳步聲繼續。客廳門闩上了。模模糊糊的關門聲。

我站起來,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來。一旁奶奶睡得正香,我卻坐立難安,心中思緒萬千。我知道陸永平會再來,但沒想到是今天,畢竟昨天剛來過。我又想到那個錦囊走廊,想到聰明的一休,想到一種叫做發散性思維的思考方式,但在這個悶燥夏夜,它們統統無效。約莫十來分鍾後,我還是向樓下走去。

樓梯口聽不到什麽聲音,我小心挪到窗外。男女喘息聲。輕微的啪啪聲。

「這不都濕了,還裝。」

「你再胡說立馬滾蛋。」

「好好好。」

陸永平似乎停止了抽插。摩挲聲。

「又幹嘛?啊——」母親輕輕叫了一聲,「幹嘛你,快起開!惡心不惡心!」極其輕微的吸吮聲,若有若無。

母親又嗯了兩聲,低吼:「陸永平!」

吸吮聲不見了,母親卻連連幾聲低吟,喘息也越發粗重。

「哥就喜歡你這味道,若潼。」

陸永平似乎擡起了頭。

「變态,沒見過你這麽惡心的。」

「哥就讓你再見識見識。」

吸吮聲越來越響,像個沒牙老頭在吃面條。「上次爽過今兒個就忘了?」

「你……哦……」母親悶哼一聲,沒了聲音,似乎捂住了嘴。

吮吸聲時有時無,時高時低,時急時緩。母親偶爾洩出幾絲低吟,指縫間的嗚嗚聲卻越發明顯。

終于伴着幾聲急促的嗚嗚聲,母親喉頭溢出一聲尖細而綿長的低吟。與此同時,咚的一聲,像是踢在床幫上。

陸永平也是大喘氣,嘿嘿笑着,問爽不爽。母親沒有回應,半晌才冷冷地說:「你快完事快滾蛋,少來惡心人。」

「好好好。」

「啪」,陸永平像是拍了下母親的屁股,然後噗地一聲插了進去。

母親一聲低吟。屋内響起撲哧撲哧的抽插聲。

突然,母親說:「跟你說過不要來了不要來了,你非要來。」

「怕什麼,沒事的。」

「你是沒事。林林這幾天都不對勁兒,吊兒郎當的,你别再來了。」

「盡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熱很正常。」

「林林要是有個什麼,」母親聲音低了下去,「陸永平,我饒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你哥我也年輕過啊,那什麼說白了就跟你們女同志來那事一樣。」

「什麼話啊你這。」

母親噗地笑出聲來,又戛然而止。

「若潼你笑起來真美。」

陸永平開始加大力度,撲哧撲哧聲越來越響。

「行了……你,這麽黑哪看得見。」

啪嗒,燈亮了。

「幹嘛你,快關了。」

啪嗒,燈又滅了。

「說實話啊若潼,你眼睛那麽漂亮,這黑咕隆咚也發光啊,咋看不見?」

「行了陸永平,我又不是小姑娘。」

母親頓了頓,「我跟你是契約關系。」

「唉,我知道,搞一次少一次嘛。」

陸永平歎了口氣,猛插了幾下。

「哦……你輕點。」

「爽不爽若潼?」

陸永平索性開始大力抽插,一時啪啪大作。

「哦……嗯……」母親悶哼起來,「你……小點聲……嗯……」

「怕什麼。」

陸永平哼哼唧唧的,像是咬起了牙,胯下的節奏讓我想到一篇課文——暴風驟雨。

母親似在極力忍耐,喉頭的悶哼卻越發高亢。很快,幾聲尖細而急促的低吟後,屋内只剩下了喘息。

「幾次了?」

陸永平笑着問。

母親只是喘氣。

「幾次了嘛?」

「嗯……别咬啊你。」

「别咬?那我就猛插。」

陸永平又動起來。

「輕點啊。」

「我輕了你讓我快,我快了你又讓我輕,男人真不容易啊。」

陸永平越來越快。

「啊……别……惡心了你……」母親輕呼了幾聲,又變成了模模糊糊的悶哼,嘴裡似乎咬了什麽東西。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牆上。濃厚廣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鍋。爲什麼還不下雨呢。趕快下雨吧,對不對?奶奶說莊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說這樣下去可不是法子。

「來,換個姿勢。」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母親的悶哼越發高亢時,陸永平停了下來。

母親似乎不滿地哼了一聲,陸永平嘿嘿地笑了笑。多麽猥瑣啊。

啪啪兩聲脆響,陸永平再次抽插起來。

「若潼啊,哥其實一直挺過意不去。」

母親沒接話,連喘息聲都幾不可聞。

「哥也不是說因爲借錢非要咋樣,而是他媽的……」

「就是趁人之危啦。」

母親冷冷地打斷他。

許久兩人都沒說話,只有輕微的抽插聲。

「哥是太喜歡你了!」陸永平突然說。聲音都在顫抖,整個人像是壓到了母親身上,引得她一聲驚呼。

「神經病,你小點聲,快起開。」

「哥太喜歡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個陸永平到底在說什麽。

「你快點吧,少廢話。」

母親不耐煩地打斷他。

陸永平不再說話,但沒一會兒又忍不住了:「哥是趁人之危,但這機會都不抓住不是楞球嗎?」

「别把大家想的都跟你一樣龌龊。」

「我龌龊?好好,我龌龊。」

陸永平像是很生氣,啪啪兩下,大力挺動起來。

母親輕呼一聲,說:「神經病啊你。」

「說實話,在學校就沒人騷擾你?」

半晌陸永平蹦出這麽一句,「我不信。」

母親冷哼一聲。

「楞球才信。」

陸永平咕哝着,胯下卻越發兇猛。

「你這人……啊……真是個神經……哦……」母親似是哭笑不得,但在陸永平的攻勢下只剩下了呻吟聲。

「你說得對,哥就是神經。」

陸永平深吸了口氣。這波生生入肉,母親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回到樓頂,奶奶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問我咋不睡覺。我趕緊躺下,生怕催走奶奶的睡意。沒有一絲風,夜幕生生地壓了下來。半空中不知何時挂了個霧蒙蒙的圓盤,像學校廁所昏暗的燈。我腦袋空空,筋疲力盡,只想好好洗個澡,舒舒服服睡一覺。就這麽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卻始終聽不到陸永平出去的聲音。不會是睡着了吧?我靠近欄杆看了看,百般躊躇,還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樓梯。

不到樓梯口就聽到了淫靡的肉體碰撞聲,清脆響亮。還有吱嘎吱嘎的搖床聲,像是在爲悠長綿軟的低吟伴奏。我一呆,險些踢翻腳下的瓷碗。

那晚我背靠水泥護欄,也不知杵了多久。屋内的聲響絲毫不見減弱,反而愈發急促。或許有一個世紀,耳畔總算安靜下來,不一會兒卻又響起模糊的說話聲。正當我猶豫着是上去還是下去時,那可怕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兩眼一酸便模糊了視線。

抹抹眼,我一步步走向窗口。我想,如果他們發現,那就再好不過了。有股氣流在我體内升騰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失落?索然無味?都不确切。

「起來,别在床上了。」

「怕什麼,又沒人聽房。」

「哦……你快點。」

「地上太硬,硌我腿疼。」

陸永平笑了笑。

「活該。」

這麽說着,吱嘎吱嘎聲卻不見停,反而越來越響。

「若潼,」陸永平聲音黏糊糊的,「你摸摸。」

「幹嘛,你,你惡心不?!」

「不都是你的水?」

「陸永平你别得寸進尺。」

「嘿嘿。」

陸永平猛插了幾下,啪啪脆響。

「哦……又發神經啊……你。」

母親悶哼連連。

「若潼你真好。」

陸永平嘿嘿地笑。

「離我遠點你。」

「哥就聞聞,你可真香。」

「真惡心,你快點,不早了。」

「好嘞。」

又是一陣暴風驟雨。我真擔心父母的床能否經得住這麽折騰,又想這麽搖下去奶奶會不會給搖醒。

陸永平卻突然停了下來,大口喘氣:「剛你說林林,其實很簡單,林林戀母啦。」

「别瞎扯。」

母親有些生氣。

「真的,男孩都戀母,很正常。」

「是嗎?」

「當然,你哥好歹也識字。」

「喲,那你這不跟沒說一樣嗎?還專門提什麼林林。」

「還是張老師嘴厲害。」

母親哼了聲。

「也不知是上面嘴厲害,還是下面嘴厲害。」

陸永平笑着,又動了起來。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那是,自從吃了你這……」陸永平像是湊近了母親耳朵,「哥再吃什麼都沒味兒了。」

「滾蛋!」

「嘿嘿。」

「陸永平你少跟我這兒污言穢語行不行?」

「你呀,又不是小姑娘,屄屄屌屌不是很正常嘛。」

陸永平猛力抽插起來。

「你……啊……哦……」母親想說什麽,卻只剩下了呻吟。

「若潼,哥就喜歡你的屄,哥肏你屄,肏你屄。」

「啊……哦……哦……」

那是我記憶中最熱的一晚。沮喪而失落的汗水從毛孔中洶湧而出,在牆上浸出個人影。陰沉的天空濕氣騰騰,卻硬憋着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風暴也不知持續了多久,也許很長,又或許很短,總之在母親壓抑而又聲嘶力竭的呻吟聲中一切又歸複平靜。夜晚卻并未就此結束。在我準備起身離開時,陸永平說要去洗個澡,母親當然不願意,讓他快點走。但陸永平一陣嘻嘻哈哈,母親似乎也拿他沒隐隐發光。待洗澡間響起水聲,我才悄悄上了樓。途經窗口,母親似乎尚在輕喘。

躺到涼席上,那團炙熱的岩漿又在我體内翻騰。捏了捏拳頭,神使鬼差地,我就站了起來。我甚至面對那盞昏黃的月亮打了個哈欠,又輕咳了兩聲。一路大搖大擺、磕磕絆絆,我都忘了自己還會這樣走路。洗澡間尚亮着燈,但沒了水聲。我站在院中,喊了幾聲媽,作勢要去推洗澡間的門。母親幾乎是沖了出來,披頭散發,只身一件大白襯衫。扣子沒系,靠雙臂裹在身上,豐滿的大白腿直刺人眼。在她掀開客廳門簾的一刹那,衣角飄動間,我隐約看到豐隆的下腹部和那抹茂密的黑森林。她一溜小跑,手上攥着件紅色内衣,聲帶緊繃:「媽正要去洗,落了衣服。」

就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過,進了洗澡間,并迅速關上了門。然而,這足以使我看到那濕漉漉的秀發、通紅的臉頰、香汗淋漓的脖頸、誇張颠簸着的肉臀,以及驚慌迷離的眼神。還有那種氣味,濃郁卻慌亂。我感到一種快意。沖着洗澡間窗戶,我聲音都在發抖:「有空調你不用,是不是有病啊。」

轉身進了廁所,眼淚卻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幼年時我十分迷戀劇烈的天氣變化。像瞬間的烏雲壓頂,迅猛的風,暴烈的雨,以及豆大的雨點砸到滾燙路面上發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讓我體内猛然升騰起一種愉悅。

王偉超進來時淋成了落湯雞。這逼拉着長臉,卻依舊嘻嘻哈哈。母親拿出我的衣服給他穿。當然,有點小,球衣變成了貼身背心。母親就誇他長得高,又怪我挑食,說再這樣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實雖然發育晚,但我當時的身高好歹處于同齡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話讓我産生一種羞辱感,不由漲紅了臉。我盯着電視沒有吭聲,胸中卻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聞我記憶猶新。長江迎來了第六次洪峰,電視裡的水像是要湧出來。似乎從彼刻起,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門闆護送兩頭豬,在齊腰的水中行進了三公裡,最後得到了農民伯伯的誇獎。母親和王偉超都大笑起來,前仰後合。我想憋着,但終究沒能憋住,噗嗤一聲洩了氣,便再也刹不住閘,直笑得眼淚都湧了出來。王偉超詫異地問:「你個神經病沒事吧?」

母親撇撇嘴,說:「甭理他,這孩子反應遲鈍,還歇斯底裡。」

然後她起身回房備課,到門口時又轉身叮囑道:「别老想着玩,你倆讨論讨論功課,天也不會塌下來。」

王偉超呵呵笑,忙不叠地點頭稱是。我掃了眼母親裙擺下白皙光潔的小腿,輕輕哼了一聲。

到了我房間,王偉超立馬原形畢露。他說這雞巴天氣,雨點都有龜頭大,差點把他老人家砸死。說着他操起那個熟悉的塑料袋——應該塞在衣服裡,沒落一滴雨——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倒在了我床上:幾盤磁帶,一個打火機,還有一盒紅梅。他挑出一盤塞進錄音機裡,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個可是打口帶,從他哥那兒偷拿的,要我千萬别給弄丢了。這就是我第一次聽Nirvana的情形。

當還算美妙的和弦、嘈雜的鼓點、轟鳴的貝司以及夢呓而撕裂的人聲從那台老舊國産錄音機裡傳出來時,我第一反應是關掉它。但轉念想想連英語不及格的王偉超都能聽,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闆。王偉超則尿急似的,不停地來回走動。我一度以爲那是聽這種音樂該有的形體動作,直到王偉超拍拍我,做了一個抽菸的姿勢。我下意識地瞥了眼窗外,略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王偉超自己銜上,又給我遞來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過去。接下來王偉超開始唾液四射,講這個樂隊如何牛逼,他們的磁帶怎樣難搞,又說他哥廣州有門路,好貨堆積如山。「咱們怕是到死都聽不完。」

他興奮地說。

王偉超爲這個憂心忡忡的夏天編織出一個夢。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記了窗外的瓢潑大雨。而沒多久,母親推門而入,撕碎了這一切。想來她是打算問問我們午飯吃什麽,手裡還端着一個果盤。噪音牆中柯本操着濃重的鼻音反複哼着一個詞,後來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母親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一動不動地盯着我們。她那副表情我說不清楚,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卻又像藏着什麽東西。比如一眼清泉。王偉超關了錄音機,屋裡安靜下來。空氣裡懸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門簾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條條細紋,轟隆隆的雨聲傾瀉而入。

半晌,母親才說了一句:「嚴林你過來。」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牆,沒有動。王偉超輕輕踢了我一腳。我感覺菸快燒着手了,不知該掐滅還是丢掉。「你過不過來?」

母親又說了一句,輕柔如故。我把菸頭丢掉,用腳碾了碾,始終沒有擡頭。「嚴林你過來!」清泉終于噴薄而出——母親猛地摔了果盤,一聲脆響,碎片四濺。一只梨滾到了我的腳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記得它因跌破身體而滲出汁液的模樣。而那股躁動的熔岩又在我體内迅猛地膨脹,沸騰,它迫使我不得不站起來,面對身着翠綠色貝貝裙的母親,吼道:「跟好你自己吧!」母親紋絲未動,像是沒有聽到。我起身,從她身旁掠過,直到蹿入雨簾中鼻間尚遊蕩着一絲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從小就是個不可救藥的人,我多麽善于察言觀色啊。很少有什麽能逃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間母親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幾縷波瀾,以瞳仁爲中心迅速蕩開,最後化爲蒙蒙水霧。我說不好那意味着什麽,震驚?慌亂?抑或傷心?「龜頭」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我感到渾身都在燃燒,手腳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

那個下午我和王偉超是在台球廳度過的。他不住地罵我發什麽神經,又安慰我回去乖乖認錯準沒事。我悶聲不響地搗着球,罕見地穩準狠。四點多時他又帶我去看了會兒錄像。盡跟正門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熒光照耀下,菸霧缭繞中,熠熠生輝的盡是那些年輕而饑渴的眼神。到現在我也說不準放的是什麽片子,不過想來,九十年代三線小城的破舊錄像廳裡又能放些什麽狗屁玩意呢?當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帶着滿身的雪花點盡情地叫着「Ohyeah」時,我和王偉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跟來。射精的一刹那,一張恬靜秀美的臉龐浮現在我腦海中。随之而來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魚一樣将我緊緊纏繞。

雨一旦落下便沒完沒了。街面上渾濁的積水總讓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爺爺的風濕病變得嚴重,母親大半時間都呆在隔壁院裡。我多少松了口氣。一連幾天我和母親間都沒有像樣的對話,好幾次我嘗試着去碰觸那雙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廢。有時候我甚至期待母親能打罵我一頓,而這好像也是奢望——她對我的唯一态度就是視而不見。這讓我滿腔憤懑,卻又焦躁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我輾轉反側,連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都那麽怅然若失。而徹夜喧嚣的蛙鳴,更像是催命的鼓點,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間把這些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飯時,奶奶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在母親的輕聲安慰下,她像個小孩那樣抽泣着說他們都老了,不中用了,但莊稼不能荒啊,地裡的水都有半人深了,這可咋整啊?母親愣了愣,說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搖頭:「你搞不來,六畝地哪塊不得剜條溝啊。」

我說:「我去嘛。」

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靜默中,大家吃完了飯。母親起來收拾碗筷時,一直沒吭聲的爺爺口齒不清地說:「西水屯家啊,讓他姨夫找幾個人來,又不費什麼事。」

我像被針紮了一下,嗖的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奶奶詫異地掃了我一眼,說:「哎喲,看我,咋把這茬忘了?」

母親頭都沒擡,倒菜、捋筷、落碗,行雲流水。見母親沒反應,奶奶似是有些不高興,哼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拉不下臉,那我去。」

母親端起碗,向廚房走去。我趕忙去掀門簾。母親卻停了下來,輕聲說:「一會兒打個電話就行了。」

第二天陸永平果然帶了四、五個人,穿着膠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飯在我家吃,當然還是鹵面。飯間,紅光滿面的陸永平噴着蒜味和酒氣告訴我:「小林你真該瞧瞧去,田裡盡是鲫魚、泥鳅,捉都捉不完啊。」

對于一個孩童習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這的确是個巨大的誘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物們在玉公尺苗和豆秧間歡暢地遊曳嬉戲。那一刻,哪怕是對陸永平的厭惡,也無法抵消我的心癢難耐。然而母親從院子裡款款而入,淡淡地說:「這都要開學了,他作業還沒寫完呢。」

我擡頭,立馬撞上了母親的目光,溫潤卻又冰冷。這讓我沒由來地一陣羞愧,只覺面紅耳赤,整個人像是一團火。

雨終于在一個傍晚停了下來。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www.poxet.net 整個世界萬籁俱靜,讓人一時難以适應。空氣裡揮發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蠻。曾經嬌豔如火的鳳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連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嘯着從身前掠過,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裡,看着眼前嶄新的一切,竟有一種生疏感。

就是此時,陸永平走了進來。他穿着白襯衫、西裝褲,皮鞋擦得锃亮,讓人陡升一種厭惡。「你媽呢?」

他開門見山。我用腳扒拉着鳳仙花莖,假裝沒聽見。這人自顧自地叫了兩聲「若潼」,見沒人應聲,就朝我走來。「小林,吃葡萄,你姨給拾掇的。」

陸永平遞來一個碩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咱爺倆得唠唠,小林,趁你現在不學習。」

陸永平笑着,語氣卻不容置疑。我轉身就往房間走,頭也不回:「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我躺到床上,随手打開錄音機,這癞皮狗也跟了進來。他把食品袋放到書桌上,在屋裡溜達了一圈,最後背靠門看着我。柯本殺豬一樣叫着,讓他皺了皺眉。我枕着雙手,眯縫着眼,強迫自己去追尋音樂的軌迹。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以爲他已離去時,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裡安靜下來。「讓你小點聲,聽不見?」

陸永平在床頭坐下。我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柯本就又叫了起來。這次陸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頭。「滾蛋!」我騰地坐起來,捏緊了拳頭,兩眼直冒火。陸永平卻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說:「也就是你,換小宏峰,換你姐試試,老子一把給這雞巴玩意兒砸個稀巴爛。」

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終究還是緩緩躺了下去。

「來一根?」

陸永平笑嘻嘻地給自己點上一顆菸:「來嘛,你媽又不在。」

「你到底有雞巴什麼事?」

我盯着天花闆,不耐煩地說。

「也沒什麼事,聽說你又惹你媽生氣了?」

「哼。」

一種不祥的預感。

「就說這抽菸吧,啊,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媽跟前吧?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陸永平輕描淡寫,我的心卻一下沉到了谷底。說客!母親竟然讓這貨來給我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渾身的骨節都在發癢,羞憤穿插其間,從内到外把我整個人都點燃了。「關你屁事!」我一下從床上蹦起來,左掌心那條狹長的疤在飛快地跳動。

陸永平趕忙起身,後退了兩步,笑眯眯地直擺手:「好好好,不關我事,你别急,什麼狗脾氣。」

說着他轉身往院子裡走去,不到門口又停下來:「你零花錢不夠用就吭聲,放心,咱爺倆的秘密,你媽不會知道。」

他吐了個菸圈,又撓了撓頭,似乎還想扯點什麽。

但他已經沒了機會。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門。那種觸覺油乎乎的,惡心又爽快。目标「呃」地一聲悶哼,壯碩的軀體磕到木門上,發出「咚」的巨響。我毫不猶豫地又是兩腳,再來兩拳,陸永平已經跪到了地上。至今我記得那種感覺,暈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湧向了四肢。那一刻唯獨欠缺的就是氧氣。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進攻。

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了。陸永平一聲怒吼,便抱住我的腿,兩下翻轉,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掙紮着想要起身,卻被陸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跟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嘯,我嘶吼着讓陸永平放開。他說:「我放開,你别亂動。」

雙臂上的壓力一消失,我翻滾着就站了起來。陸永平已到了兩公尺開外——想不到這個不倒翁一樣的貨色動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臉頰,兀自喘息着:「真行啊,你個兔崽子。」

等的就是這一刻,我飛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氣,揮出了一拳。遺憾的是陸永平一擺頭,這一擊便擦嘴角而過,青春的力量幾乎都釋放到了空氣中。不等回過神,我整個人已被陸永平狗熊一樣抱住,結結實實按到了床上。

我拼命掙紮,雙臂揮舞着去撓陸永平的臉,卻被他一把掐住。「媽勒個巴子的,你個兔崽子還沒完了。」

陸永平長臉憋得通紅,說着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漣漪般擴至全身,讓我意識到敵我之間的差距。就那一瞬間,眼淚便奪眶而出,躁動的力量也從體内消失殆盡。陸永平松開我,吐了口唾沫,邊擦汗邊大口喘息。半晌,他歎了口氣:「都這樣了,咱今兒個就把話說開。嚴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媽!她爲這個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個兔崽子可一清二楚!」我的臉埋在涼席裡,只能從淚花的一角瞥見那只遍布腳印的皮涼鞋在身旁來回挪動。「你憑什麽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

陸永平冷笑兩聲,點上一顆菸,「啊?女人我見多了,你媽這樣的,可以說——沒有!你瞧不起她?」

這時大哥大響了,陸永平接起來叽裡呱啦一通後,對我說:「你自己想想小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廢話我就不多說了。」

「裝什麽好人?還不都是因爲你!」興許是眼淚流進了嘴裡,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帶着股鹹味。陸永平顯然愣了愣,半晌才說:「大人的事你懂個屁。」

我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身下的床闆傳達出心髒的跳動,年輕卻茫然無措。陸永平在屋裡踱了幾步,不時彎腰拍打着褲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擡起腿,嗡嗡地說:「你瞅瞅,啊,瞅瞅,燙這麽大個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

他的臉頰腫得像個蘋果,大鼻頭汗津津的,嘴角還帶着絲血迹,看起來頗爲滑稽。我這麽一瞥似乎讓他意識到了什麽,陸永平摸摸臉,笑了笑:「你個兔崽子下手挺黑啊,在學校是不是經常這麽搞?」

這麽說着,他慢條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裡起初還有響動,後來就安靜下來。我以爲陸永平已經走了。誰知沒一會兒,他又嗒嗒地踱了進來。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陸永平在床頭的凳子上坐下,卻不說話,連慣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來。屋子裡靜悄悄的,街上傳來孩童的嬉鬧聲。我右臉緊貼涼席,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床上,渾身大汗淋漓,頭腦裡則是一片汪洋大海。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于不堪忍受,下決心翻個身時,陸永平站了起來:「好,我跟你媽這事,就此了結。」

幹脆利落得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裡,他還不忘回頭來一句:「再惹你媽生氣,我可饒不了你。」

「還有,」他頓了頓:「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趕緊的。」

許久我才翻個身,從床上坐起,卻感到渾身乏力。記得當時天色昏黃,溜過圍牆的少許殘陽也隐了去。我站起來,整個人像是陷入一團棉花之中。

開學前幾天我見到了父親。因爲剩餘刑期不滿一年,沒有轉執行,繼續收押在看守所。當然,看守所也好,監獄也罷,對年幼的我而言沒有區别,無非就是深牢大獄、荒郊野外、醒目的紅标語以及長得望不到頭的圍牆。父親貌似又瘦了些,也許是毛發收拾得幹淨,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一見我們,他先笑了起來,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張開,熱淚打着轉就往下滾。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見父親那通紅的眼眶和不斷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臉頰閃耀着稀釋光陰的淚痕,和他身後牆上莊嚴肅穆的剪貼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時至今日,每當提到「父親」這個詞,首先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這讓我想到羅中立那幅著名的《父親》——他有一個溝壑縱橫的父親,我有一個淚光盈盈的父親。

興許是我們的再三叮囑起了作用,又興許是狹長局促的會見室釋放出一種逼仄的威嚴,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沒哭出聲。爺爺拄着個拐棍,渾身直打擺子。我趕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親遠遠站在後面,不聲不響,像個局外人。倆老人拿着話筒,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說出什麽像樣的話。等時間浪費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話筒遞給了我。我顫抖着叫了聲「爸」,發現自己也成了淚人。父親似乎沒什麼要給我說的,叫了幾聲「林林」,抹了兩把淚,讓我把話筒給母親。母親卻沒有接,她轉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間,父親嚎啕大哭起來,把身下的桌子錘得咚咚作響。身後的兩個獄警趕忙采取行動,這才遏制住了該犯人的嚣張氣焰。結果就是會見到此結束,反正時間也所剩無幾。臨走,父親叮囑我要照顧好母親,别惹她生氣。被押離會見室時,他還一步一回頭,嘴裡也不知道嘟囔着什麽。此情此景讓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戲碼終究沒能避免。

一路沉默無語。等陳老師一走,奶奶就抱怨起來,說母親不近人情,「和平再有錯,那也是你丈夫」。爺爺也不知是不是支撐不住,「咚」地一聲就跪到了地上,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求」母親千萬要「原諒和平」。母親和我一起手忙腳亂地把他老人家攙了起來,撇過臉,卻不說話。許久她才歎了口氣,輕輕吐了一句:「你們這都是幹什麼啊。」

時值正午,烈日當頭,夏末的暑氣參雜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微涼。我一擡頭就瞥見了母親那兩汪晶瑩欲滴的眼眸,瓦藍瓦藍的,沒有半縷殘雲。

說來也怪,對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無多。依稀記得一個周末的午後,我們在雜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場上踢出來幾條一尺來長的大鲫魚。表面光鮮,另一面卻被蛆蟲蠅蟻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場上怎麽會有魚呢?或許有時候記憶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長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皺的地表在烈日暴曬下崩開的條條裂紋,那依舊茁壯茂盛、根莖卻在偷偷泛黃的野草,卻都又曆曆在目。還有我們翻開鲫魚時嗡嗡而起的黑色蠅群,總是攜着讓人頭皮發麻的躁動時不時地溜出我的腦海。

教室裡的魚腥味似乎成了常态。僅僅一個暑假,幹癟的少女們都挺起了胸膛。我總是不經意地發覺各種褲縫間殘留的褐色污迹。它們包裹着稚嫩的臀部,隐秘又讓人惡心。當時大街小巷都刷着紅桃K的廣告,有個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知道女的爲什麼要補血嗎?她們每個月都要流好幾桶,你說浪費不浪費?」

開學後母親帶高一,倒是清閑了許多。偶爾我也會找母親蹭飯吃,被小舅媽逮住兩次後,就再也不去了。我無法想象她當着衆親戚的面,擰着我的耳朵說:「這林林啊,離開他媽怕是沒法活了,羞不羞啊。」

這樣一來,我恐怕真的沒法活了。

邴婕卻姗姗來遲,詢問王偉超,他也不知情。直到開學一周後,她才又出現在課間的陽台上。白襯衫,火紅的背帶褲,高高翹起的馬尾,閃亮輕盈,一切如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間會不經意地浮現出一絲陰霾,在一縷清風拂過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遠遠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再次見到陸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監不懂規矩,奶奶給拾掇了整整兩大編織袋的雜七雜八——其中包括兩個南瓜,都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這次爺爺說什麽也要喊上陸永平,「甭跟有沒有熟人,拉上他總不會錯」。我當然不願意去。母親本來也不去,但終歸架不住倆老人的死纏爛打。奶奶依舊不吸取教訓,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給捎過去。連一貫笑眯眯的陸永平都皺起了眉頭。臨行,陸永平按下喇叭,問道:「小林你真不去?」

說着他眨了眨眼。瞬間一陣惶恐的巨浪從我體内呼嘯而過,幾乎條件反射地,我望向母親。她正和奶奶說着什麽,碎花小翻領托着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秀發盤在腦後,發迹線下散着一簇微卷碎發——在一抹飽滿日光的鋪陳下,是那麽嬌柔可愛。二話不說,我立馬蹿上了車。

這次會見雙方都克制了許多。最起碼,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心情很好,甚至要讓父母單獨講幾句。這簡直有點像國産電視劇裡的情節,搞得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過神,可憐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陸永平呆在走廊裡,斜倚着長凳,正和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遠遠就能看見他上下滾動的喉結、暴凸的青筋以及頻頻射向陽光下粉塵的點點唾沫。見我們過來,陸永平立馬招呼爺爺奶奶坐下,介紹說這是什麽什麽科長,這次可多虧了他。倆老人趕忙又起身,一陣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揮,說都自己人,根本不是事。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該不該站起來,只覺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年代遍布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的長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脫落,露出千瘡百孔的條紋狀裸木,撲鼻一股腐朽的氣息。或許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說不好。總之一陣百無聊賴的摳摳挖挖後,一條肥白大青蟲鑽了出來。腦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指甲縫裡,身子還在兀自扭動。至今我記得它那獨一無二的褐色體液——像極了人血——我把它拿給奶奶看,卻被一巴掌掃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爺爺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問怎麽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都耷拉下來:「看這記性,咱都見過和平了,永平可還沒見呢!」陸永平呵呵笑着:「有規章,近親才能會見。」

奶奶說:「咋,自己親兄弟還不算近親?再說有X科長在,這點小事還辦不成?」

陸永平又是哈哈兩聲:「也是,下次看看吧。」

車裡的燥熱氣流讓我有些心神不甯。下意識地,我通過後視鏡掃了母親一眼,不想她也看了過來。我趕忙低下頭,揉了揉鼻子,卻嗅到一股混着草料的腥臊味。

九八年抗洪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長者提到胸口的褲腰帶;第二,那頭幸運的、被廣大官兵精心呵護的豬;以及第三,前前後後搞了三次的赈災募捐。其他年級不知道,初三學生每人至少十塊,三次就是三十。爲此不少家長到學校抗議:爲什麼是我們給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來找母親,起初母親只是微笑應付,找教務處協商,後來迫不得已就把問題反映到了教委。在各方壓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産。

記得就是募捐流産後不久,一場姗姗來遲的冰雹裹挾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突襲了這個東部小城。自行車棚塌了大半,籃球架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操場,遍布積水的校園讓人想起末日降臨前的索多瑪城。即便門窗緊閉,還是有不少雨水擠了進來。我們把桌子并到一起,點起了蠟燭。一種難言的喜悅合着窗外的電閃雷鳴在燭光間興奮地舞蹈。這是一種年輕式的愚蠢,一種難能可貴的孩子氣,好在晚自習放學前喪心病狂的大雨總算放緩了一些。老師抓住機會,宣布立馬放學。

走廊裡擠滿了學生家長,校園裡的水已經淹到了膝蓋。唯一的光源就是手電筒,當然,還有不時劃過夜空的閃電。我站在嘈雜的人群裡,看着水面上來回穿梭的各色光暈,恍若置身于科幻電影之中。正發愣肩膀給人拍了一下,我回頭,是母親。她遞來一把傘,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親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運動衣,腳上蹬着雙白膠鞋,在灰蒙蒙的夜色裡閃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條水蛇,遊蕩過擁擠的人流。我雙手抱臂,亦步亦趨,渾身卻直打哆嗦。到了樓梯口,母親倒出一雙膠鞋,讓我換上,完了又變戲法似的拎出一件運動衫。我一把拽過去,穿上。母親笑盈盈地看着我:「還以爲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給你說的?」

那晚我和母親在教職工宿舍過的夜。至今我記得操場上的汪洋大海——手電似乎都探不到頭。我們在齊膝的水中「嘩嘩」而行,海面上蕩起魔性的波瀾。我禁不住想象,在遠處,在那隐蔽的黑暗中,是否潛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巨獸?

宿舍裡也是黑燈瞎火。母親拿着手電一通亂晃後,終于摸到了燭台——其實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蠟燭而已——火柴卻怎麽也劃不着。我接過去,這才發現母親小手冰涼,肩膀都濕了大半。毫無疑問,她是專門從家裡趕來的。我鼻子一酸,一支隐秘的鼓槌在心頭敲起。也許是受了潮,火柴确實不好起火,我擦了一根又一根,開始焦躁不安。母親噗哧笑了出來,伸手說:「笨,還是我來吧。」

我躲開她,悶聲不響,手上卻越發使勁。那一刻,我在頭腦裡把物理課本翻了個遍,卻對眼前蒼白的現實毫無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過了多久,火終究還是讓我給點着了。當微弱的燭光亮起時,我在床沿坐下,發現自己早已大汗淋漓。母親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怎麽了?」

我别過臉,梗着脖子,卻吐不出一個字。那團如同燭火般微弱卻又溫暖實在的氤氲圍繞在周圍,散着淡淡的清香,讓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職工宿舍樓新建不久,房間不大,好在配有獨立衛生間。母親早年分配過住房,原則上不再配給宿舍,但打着小舅媽的名義好歹申請下來一套。平常兩人合用,也就睡睡午覺,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媽開火做飯那陣我來過幾次,無奈消受不起她那精湛廚藝,再也不敢貿然踏進半步。我胡亂抹把臉,洗洗腳就上了床。衛生間響着輕微的水聲,随着母親的動作,不時會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眼前掠過,戳到天花闆上。母親出來時上身只剩一件粉紅色文胸,我掃了一眼,立馬别過了頭。其實背着光,也看不清什麽,我只記得那光潔圓潤的肩頭被燭光鍍上了一層青銅色,溫暖卻又讓人嗓子眼發癢。見了我的反應,母親啧啧一聲,似是要嘲諷幾句,卻突然沒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經穿了一件棉T恤。

單人床空間有限,擠一擠兩人還湊合。我挺屍一般緊貼牆躺着,連呼吸都那麽直挺挺的。母親在旁邊坐下,一聲不吭地盯着我看。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針尖上一樣難捱。在我幾乎要忘記怎麽呼吸的時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小手緊拽我的肩膀,連身下的床都在發抖。這種金燦燦的笑令我至今難忘。一時間,井噴的歡愉爬滿光暈,再被燭光灑向房間的角角落落。在我惱羞成怒的抗議下,母親才停了下來——她幾乎要斷了氣:「你,不用,枕頭啊?」

「不用。」

我哼了一聲。

「真不用?」

「真不用。」

說完,我也笑了起來。她又彈了彈我的肚子:「就這麽睡啊?」

我愣了愣才坐起來,去夠腳頭的涼被,不想屁股被母親輕踢了一腳:「哎,褲子不脫?」

我扭頭掃了一眼,母親枕着雙手,二郎腿高高翹起,滿臉的戲虐。老實說,是闊别已久的戲虐。

「看什麼看?你個小屁孩還一本正經。我是你媽,你渾身上下我哪兒沒見過,還怕我看?」

母親晃着腳,聲音松弛得像發酵的面粉。我這才發現她的半截褲腿都是濕的。

我脫掉褲子,迅速鑽進了涼被裡。母親輕笑兩聲,起身吹滅了蠟燭。我依舊直挺挺地躺着,但不用餘光也知道,母親正在脫褲子。然後她進了衛生間,很快就又出來,在我身旁躺下。母親把涼被提到胸口,扭臉問我:「冷不冷?」

我搖了搖頭。母親呸了一聲:「說話,黑燈瞎火誰看得見?」

我只好說不冷。母親又是兩聲輕笑,擡起脖子,把枕頭往我這邊挪了挪。我當然也不再客氣。母親咂了咂嘴,幽幽地說:「要臉?」

輕盈的氣流拂在臉上,潮濕溫熱,柔軟香甜,我不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無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過去的。我把自己繃得像塊案闆上的鹹魚幹,甚至——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自己能無限縮小,成一條直線,成一點。可即便如此,恐怕也無法避免碰觸到身旁的母親。那種光滑與柔軟,那種仿佛能擊穿被子的肉與肉的摩擦聲,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時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腦海。而富麗堂皇的肉體閃耀着瑩瑩白光,穿透無邊夜幕而來,卻讓我愈加燥熱難耐。我只好轉身背對母親,把臉貼到牆上,總算得到了一絲冰冷的撫慰。模模糊糊要睡着的時候——當然,也有可能是睡着又醒來,我隐約感覺到母親從床上爬了起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後,傳來一陣嗤嗤的水聲。就那一瞬間,我立馬清醒過來。那泡尿好長,起初很沖,後來淅淅瀝瀝的,最後伴着輕微的哼聲才宣告結束。母親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卻再也睡不着,連窗外的雨聲都變得那麽真切。

雨總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卻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以捕魚爲生的祖輩們曾經不得不做的那樣。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夠堅定,我多麽渴望能有一塊舒适的陸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曆經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後,終于,一塊肥沃的土地出現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賜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親吻這片土地,撫摸每一頭憤怒的麥穗,還有那座莊園——雪白的圍牆,肅穆的門庭,富麗堂皇!我沖進去,歡喜地嚎叫。我要覽遍每一個華麗的房間。然而事實證明,這座莊園是一個迷宮,擁有無限多卻一模一樣的房間。我穿梭其中,早已失去了審美乃至時間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個房間融爲一體,修長的脖頸繃出一條柔美的弧度,肥碩的圓臀高高撅起。這幾乎是怪異的,無論從空間構造還是時間邏輯上看。我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那個屁股,肉浪滾滾,真真切切。而股間的赭紅色軟肉濕淋淋的,像一朵奇異的花。迫不及待地,我脫了褲子,就挺了進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萬年那麽久。一時興奮的火花在腦垂體上竄動,身前的女人也發出誘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人的聲音也越發高亢。突然,她扭過頭來,或者說她的臉終于浮現了出來——是母親!

睜開眼時,天已蒙蒙亮。沒有時間概念。也聽不見雨聲。而我,正擁着母親,胯部頂觸着一團柔軟。這讓我一個激靈,頭發都豎了起來。小心撤出身子,平躺好,我才松了口氣。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她似乎還在夢中,烏黑秀發散在枕間,涼被下的身體尚在輕輕起伏。我對着天花闆瞪了好一會兒——這是我糖紙般缤紛的童年養成的嗜好之一——也沒瞪出什麽來,甚至沒能讓我從方才的夢中緩過神。我擦擦汗,又掃了母親一眼,她确實還在夢中,你能聽到輕輕的鼾聲。神使鬼差地,我就湊了過去。撲鼻一股濃郁的清香,而秀發間裸露出的少許白皙脖頸在眼前不斷放大,讓人禁不住想要親近。涼被下的胴體也升騰起溫軟的氤氲,似乎經過一夜雨水的澆灌正蓬勃開來。我哆嗦着貼上了母親的身體,胯下那股青春的力量像是要把内褲撐破,再不找個落腳點下一秒就會血肉橫飛。

這樣一個淩晨對任何人來說恐怕都會永生難忘。直到把硬得發疼的老二抵上那團肥熟的柔軟,我才稍安幾許。而汗水已浸透全身,涼被緊貼下來,整個人像是置身于蒸籠之中。如同過去數個周末的早晨,我挺動胯部,輕輕摩擦起來。只是這一次,對象是我的母親。我把臉攀在母親肩頭,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晶瑩的耳垂,雙臂僵硬地癱直着,只有胯部處于運動狀态。堅硬的海綿體在兩瓣圓球間不安地試探後,終于滑入了股縫間。只感到一團軟肉在輕輕地擠壓,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伴着細微的滋滋聲,我越動越快。至于聲音來自何處,我也說不好。股間?涼被與身體間?亦或床鋪本身?又或許根本就沒有聲音呢?啊,我記不清了。總之,當那種在人的一生中注定會被一次次追尋的快感劃過脊椎骨時,我才感到渾身的酸痛。

濕漉漉的褲裆尚抵在母親屁股上,蜷縮的膝蓋感受着母親大腿的圓潤與光滑。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闆上的網,已将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時,母親哼了一聲,緩緩翻了個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随着一波熱氣流從被窩裡沖出,撲鼻的杏仁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氣不敢出,真的像塊鹹魚幹。母親卻沒有動作。許久,我才撇過臉,偷偷掃了一眼。母親雙目緊閉,呼吸悠長,似乎仍在睡夢當中。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漸漸幹涸,變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澤。地勢高的地方重又冒出綠芽,正中央的龐大墳丘更是郁郁蔥蔥,連伫立其上的幾株僵死老樹都生機煥發。還有那些橫七豎八的籃球架,我們用了好幾節體育課才把它們一一扶起。我清楚地記得,好幾張籃闆背面都鋪上了一層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傾瀉而出的人腦。

不知從何時起,校園裡開始流傳一則異聞:操場上的地下屍骸已飽吸靈氣,靜待複活。理所當然地,很快就有人聽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謠言在玩樂間成爲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習後我們發現連綿起伏的數個墳茔都被插上了帶血的衛生巾。爲此教務處專門張貼通知,并下發到各班,教誨祖國的花朵們要加強科學素養,抵制封建迷信。家屬卻不滿意,執意要捉拿真兇。由此展開了曆時一個多月的校内大盤查。結果當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種迥異的氛圍像是注入枯燥校園生活中的一支興奮劑,在痙攣的餘韻消散後悄悄沉澱于肌體記憶之中。作爲一個傳說,此事在以後的日子裡注定會被我們時常談起,用以活躍氣氛,或者确切地說——填充歲月在彼此間造就的生疏和隔閡。

另一則流言就沒那麽走運了,雖然也曾風光一時,但如今怕是再沒人會想起。冰雹後的某個中午,蹲在小食堂門口吃飯時,一個呆逼激動地說:「出大事啦!」大夥埋頭苦幹,沒人搭茬。這逼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啦!地中海被幹死了!」我們這才擡起了頭。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來:「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

衆逼紛紛冷笑,這逼急了:「騙你們被驢日好吧?傻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聲音低了下去,卻在發抖,「騷擾一個女老師,被家屬開了瓢,那個血啊。」

一下子我們都興奮起來,簡直要歡呼雀躍。在對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後,話題很快轉向女老師,具體說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我們總是那麽饑渴。

幾天後,随着信息的進一步豐富以及借助我們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過程都變得豐滿起來。有人甚至據此寫了一篇黃色小說,一度在男生間廣爲流傳。地中海是教務處副主任,主抓财務,按理說不跟紀律。但傻逼偏偏愛瞎逛,瞅誰不順眼輕則一頓訓斥,重則寫檢查叫家長,是爲校園厲鬼。其實此人和我家也頗有些淵源——确切說是他父親,在城裡上小學那陣,這位喬老師教我們數學和音樂。而若幹年前,他同樣是母親的恩師。喬老師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幾次,父母沒空、爺爺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記得他那輛鈴木小踏闆,黑菸滾滾,嗡嗡作響,跑起來還沒瘸子走路快。還有他家二樓的鴿子——有幾百只——撲騰起翅膀來,像層厚重的雲,實在令人豔羨。以至于上初中後我很難把地中海和那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聯系起來——畢竟後者連毛發都那樣濃密。

至于受害人,據小道消息,是教務處的一位已婚女教師。具體是哪個,誰也說不好。我們沒事就跑到教職工櫥窗前研究一番,最後手裡握了好幾套可供選擇的意淫方案。後來也有說法聲稱不是騷擾,而是通奸。我們當然不相信竟有人願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這個詞無疑更讓人興奮。據說,兩人經常在辦公室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師忘記了回家。她丈夫餓得受不了,就跑到學校來,正好捉奸當場。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苦主操起闆磚就開了地中海的秃瓢,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如果不是110,」呆逼們信誓旦旦,「我們就永遠失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個夏秋季節空氣裡都彌漫着一股黴味。通往學校的西南小徑變得泥濘不堪,我們不得不繞到新修的環城路。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晚自習放學後我會屈尊與母親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課的話。一路上我要麽沉默不語,要麽沒頭沒腦地講一些同學間流傳的低幼笑話,再不就搜腸刮肚地賣弄從雜志上掃到的奇聞異事。我說終有一天我們會占領美利堅,我說印度有個女人生出一個人頭蛇身的怪物,我說世界上有個叫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年半。或許我沉默太久,又或許我說得太多,口若懸河起來反而越發顯得口拙舌笨。而母親總是一個傾聽者,時而配合地笑,時而刁難我一番,時而也會打斷我,怪我哪來的閑工夫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些流沙一樣的日子,連母親的面容都那麽虛無缥缈。只記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燈下,在遠處呆逼們不時的轟然大笑中,悄悄飄散開來,像夜色那樣遼遠。

還有那個永生難忘的淩晨。不等母親醒來,我就奪荒而逃。伴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度過了濕漉漉的一天。在課堂上,在人群中,我總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命的氣息。我覺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讓我擔心的是母親——如果她覺察到了什麽,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連幾天我都籠罩在不安之中。每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我都會偷偷觀察母親的反應。而當碰觸到她溫潤的目光,我又會像被針紮一樣慌亂地躲開。這當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擰住我的耳朵,厲聲喝道:「整天賊眉鼠眼的,做了什麼虧心事,從實招來!」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會不會透過褲衩浸到母親股間,甚至穿透内褲粘到那團赭紅色的肉上。刹那間,一種難言的興奮開始在黑暗中顫動。如此粘稠而灼熱,讓人心生恐懼。

大概就是「開瓢」事件後不久,爲應付中招考試,實驗課總算開始切實地付諸實踐。我打心眼裡喜歡那些精密儀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塊生石灰,一旦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頓時高大上起來。偶爾三、四班會混一塊上課,這無疑爲王偉超調皮搗蛋創造了空間。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過來,和我一個小組,引得呆逼們頻頻尖叫。瞬間我整個人都燃起一團火,心跳像大功率馬達,夯得周遭空氣都在震動。多麽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劇烈地改變一個人。接下來簡直是場災難。老練如我面對最簡單的實驗竟也錯漏百出,最後被物理老師狠狠羞辱了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記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無骨的手。特别地,她左手上戴了條黑色手鏈,手腕翻飛間不時劃過幾道光。我覺得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監後陸永平就再沒出現,倒是張鳳棠到過家裡一次。記得是九月最後的一個周六下午,我打球回來便直奔洗澡間。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洗衣籃裡空空如也,這讓我多少松了口氣。可随着水流傾瀉而下,那股躁動如約而至,老二立馬撅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捋了幾下,又掃了眼洗衣籃,我垂首盯着龜頭看了好一會兒。粉粉的,鑲着青邊,水簾拂過時顯得憋屈而可笑。與陸永平相比還差得太遠。這讓我怒從心起,不由自主地攥緊它,狠狠撸動起來。當那具瑩白胴體浮過腦海之際,響起了敲門聲。我一個激靈,僵在那兒。側耳傾聽,又是兩聲:「林林?」

套上運動褲,我慢吞吞地走了出來。院子裡沒人。正疑惑間,客廳的門簾掀起,露出一張黑黑瘦瘦的臉。黯淡無光的三角眼攤在上面,像兩粒拍扁的羊屎蛋。陸宏峰是只軟綿綿的羊羔,全無陸永平的精神氣。他依着門框,怯怯地叫道:「哥。」

我嗯了聲,正要發問,屋裡響起高亮的女聲:「你媽呢?不在家?」

張鳳棠從來不是家裡的常客,但父親出事前偶爾也會來竄個門。這大半年還真沒見過她幾次。暑假在商業街瞎逛時,她騎着小踏闆從身前呼嘯而過,只留下一個清涼背影以及王偉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邊擦頭邊回答她:「好像學校有事。」

「你洗你的啦,咋出來了?」

張鳳棠瞟了我一眼,揚了揚下巴,「喏,咱家葡萄全卸了,親戚們一家一袋,誰也不偏袒。」

茶幾上斜躺着一個大包裝袋,鼓鼓囊囊的。我不知該說什麽好,一時間只有毛巾摩擦頭發的聲音。張鳳棠也不說話,在客廳裡溜達起來。那天她照舊濃妝豔抹,猩紅的嘴唇像是剛吸了幾桶人血。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

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搶道:「考上了,十一就回來呢。」

「虧你還記得,」張鳳棠俯身盯着魚缸,頭也不回,「六月份考試,這可都十月份了。」

我又沒話說了,濃郁的香水味讓人想打噴嚏。我把毛巾搭上肩頭,掃了陸宏峰一眼:「你爸呢?」

「喲,跟你姨夫還真是親啊。」

張鳳棠似笑非笑,手裡捏着把癢癢撓,邊敲腿邊朝我走來。她腿上裹着雙魚網襪,寬大的網眼合着催人淚下的香水,讓我煩躁莫名。

轉身走出來,我深呼口氣,進了自己房間。剛想找件上衣,張鳳棠也跟了進來。我只好斜靠在床頭,手裡把玩着毛巾,脊梁卻挺得筆直。張鳳棠四下瞧了瞧,吸了吸鼻子。這是一個危險動作,我不由擔心犄角旮旯裡會冷不丁地蹦出股杏仁味。「這麽多磁帶啊,也借你弟聽聽啦。」

她在床頭短幾上扒拉了一通,随手捏了兩盤,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麼啊這,亂七八糟的,好聽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腳踢死她。她倒不以爲意,丢下磁帶,起身奔往下一個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動,香水在屋子裡彌漫開來。周遭靜悄悄的,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聲。我擡頭瞥了眼窗外,風和日麗,簡直令人絕望。如果此刻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我們将得以奔出門去,暫時擺脫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迷瞪間張鳳棠突然開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這兒來吧?」

我猝不及防:「啊?」

她緩緩走來,網眼在不斷放大:「想好喽,老實說。」

「也就來過幾次吧,就農忙那陣。」

我揉了揉鼻子,感覺自己的聲音都那麽空洞,「對了,還有上次來送葡萄。」

張鳳棠哼了一聲,走到跟前,居高臨下地盯着我。這種審視讓我頗爲惱火,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記得那天張鳳棠穿了件休閑襯衫,衣領上垂着長長的褶子,像挂了幾根細面條。她雙手抱胸,輕晃着身子,木門随之發出吱吱的低吟——這樣看來,褶子更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須。而我也确實敗下陣來,那雙鳳眼濕漉漉的,像剛在堿性溶液中浸泡過。勝利讓張鳳棠大笑起來,她在我面前蹲下,壓低了聲音:「晚上也來過吧?」

「沒有。」

我搖了搖頭,卻不敢看她,「反正我沒見過。」

張鳳棠不說話,就這麽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兩聲:「算了,跟你唠個什麼勁。小毛孩屁都不懂。」

說着她站了起來。就那一瞬間我瞥過去,正好撞進那兩汪堿性溶液中,刷的臉就紅了。這一瞥足足有兩秒——至今我時常想起——灰色瞳仁中我看到一個變形的自己,頭發亂糟糟的,像只發情的猴子。「喲——」張鳳棠聲音拉得老長,似要說些什麽,卻沒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一樣的目光。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開話匣:「說你小毛孩,還紅了臉了,娘們似的。」

一時無語。街上傳來犬吠聲,回蕩間卻像嬰兒的啼哭。張鳳棠伸個懶腰,就仰面躺了下去。襯衫的衣角岔開,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淺灰色的緊身套裙包裹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個飽滿的三角區。大腿擠壓在床沿,豐滿的白肉似要從網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沒那麽沖了,卻變得熱哄哄的,無孔不入。我頓覺口幹舌燥,下意識去翻床頭的磁帶。「林林啊。」

張鳳棠似乎翻了個身。我應了聲,扭頭瞄了一眼。她俏臉埋在床鋪間,酒紅色卷發紮起,像腦後窩了只松鼠。緊窄的襯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帶,腰間洩出一抹肉色,隐約可見黑色的内褲邊。套裙是九十年代常見的晴綸面料,剛過膝蓋,此刻緊繃着臀部,顯出内褲的痕迹。「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張鳳棠晃着腦袋,調子拖得老長,亮麗中參雜着點點幹澀,像在唱戲,卻又似啜泣。我這才驚覺身後躺着個垂死病人。

喃喃自語持續了一陣,起初還有詞彙,後來就變成了嗚嗚聲。很快又靜默下來。我剛想松口氣,女人卻發出一種鴿子似的咕咕聲,整張床都在微微顫抖。她小腿都翹了起來,腳面搭在我腿上,坡跟直沖沖的,像是要刺進我的心髒。我一時手足無措。

直到我兩腿發麻,張鳳棠才翻了個身。「幾點了?」

她問。聲音迷迷糊糊的,像是剛睡了一覺。我看了眼鬧鍾,告訴了她。「哦。」

她躺着沒動,小腹在輕輕起伏。在我猶豫着要不要站起來時,她撓了撓我的脊梁:「喲,咋不擦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聲音濕漉漉的,像口腔裡掀起的一股暖風。不等我回答,她一下就坐了起來:「毛巾給我。」

「不用了。」

我很奇怪水爲什麼到現在都沒幹。「咋?嫌你姨手粗?你媽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線上忙活時,她可在大學裡談戀愛呢。」

她一把揪過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實我已經挺得夠直了。

這時門簾撩開一角,探出個小腦袋。說不好爲什麽,我突然就有些慌亂,忙招呼陸宏峰進來。張鳳棠冷哼一聲:「你這哥當的,可算想起你弟了。」

我頓覺一陣羞愧,瞬間又汗如雨下。

國慶節當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間母親進來一次,見我正翻着本小學生作文選,誇我真是越長越出息了。至今我記得那本書,十六開,橘色封面,有個三四百頁,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關于早戀的記叙文,很令我着迷,時常要翻出來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見小。母親在廚房忙活着,見我進來,只吐了倆字:孕婦。案闆上已經擺了幾個拼盤,砂鍋裡炖着排骨,母親在洗藕。我剛想捏幾粒花生公尺,被她一個眼神秒殺。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母親不滿地「切」了一聲。我毫不客氣地「切」回去,徑自在椅子上坐下,托起了腮幫子。

那天母親穿了件綠色收腰線衣,下身配了條黑色腳蹬褲。線衣已有些年頭,算是母親春秋時節的居家裝。今年春節大掃除時母親還把它翻了出來,剪成幾片當抹布用。腳蹬褲嘛,可謂女性着裝史的奇葩,扯掉腳蹬子它就有個新名字——打底褲。這身裝扮盡顯母親婀娜曲線,尤其是豐美的下半身,幾乎一覽無餘。我掃了眼就迅速移開視線,在廚房裡骨溜溜地轉了一圈,卻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親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聲,微撅的肥熟寬臀輕輕抖動着,健美的大腿劃出一對飽滿圓弧,在膝蓋處收攏起來。微并的腿彎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動間讓人手心發癢。我感到下體已隐隐發脹。不安地咳嗽一聲,透過騰騰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悄按了按胯間。母親趿拉着棉拖,黑色腳蹬子繃住足弓,白嫩圓潤的腳後跟像是襁褓裡的嬰兒臉頰,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從上到下,整個光滑的流線體投在初秋的陰影中,溫暖得如同砂鍋裡的「咕嘟咕嘟」聲。我盯着近在咫尺的細腰豐臀,那個雨夜的美妙觸感又在心間跳躍起來。

恍惚間母親轉過身來,我趕忙撇開頭,臉上卻似火燒。「跟你說話呢,沒聽見?」

母親口氣有點沖。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嗯個屁,去那院喊人吃飯!」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門外跑。掀開門簾時,母親突然說:「老年癡呆。」

似帶笑意。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她雙眸隐在水霧中,那樣朦胧。

允許探監後爺爺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這連綿雨天,腿腳越發不利索。我和奶奶緩緩把他攙了過來。飯間爺爺想和我喝兩盅,奶奶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口水擦幹淨再說。」

母親勸爺爺沒事多動動,「不能真把身子骨給荒了」。他竟惱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親也就不再言語。一時靜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半晌,奶奶歎了口氣,說:「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黴運,沒一件順心事。往年這糧食都收好入倉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雞雞大?」

母親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淹咱一家,大家還不都一樣。」

「一樣一樣,」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還能下地。林林你沒事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還以爲咱種的是草呢?」

我忙說沒事,不就是草嗎,包在我身上。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罵:「德性!」爺爺尚在兀自嘟囔。母親垂着眼皮,沒吭聲。很快,她站起來:「排骨好了,我看看去。」

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換上了一條運動褲。

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另外兩個呆逼已搭好竈台,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尿泡,說:「避孕套。」

我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時豔陽高照,青空深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魚尿泡起初是個圓弧,後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走沒忘跑到奶奶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逼會合,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抽菸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雲來駕起霧。石子兒路松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雲層後躲貓貓,不時洩出一線光,烤得後背暖哄哄的。一路景色如洗,透着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沖天白楊葉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爽。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

衆逼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獲也頗豐,但鲫魚沒幾條,多是泥鳅。十點多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幹糧邊罵娘。就這樣耗到晌午,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鹹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逼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癡迷于假扮城裡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寫了無數次——《記一次野炊》。然而巧婦難爲無公尺之炊啊。于是在大夥的哀歎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裡的鑰匙。

六月一别,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再次出現在眼前時,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爲拿錯了鑰匙。養豬場裡卻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粗細不一,草草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日。原本平整的地面遍布車轍,像是行兇後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爲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然。有個呆逼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

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兩側房間都上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着,費點勁也就弄開了。在竈台旁的水泥闆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着層厚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遺迹。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幹淨些,沒了蜘蛛網。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着「吱嘎吱嘎」響,涓涓細流終究還是緩緩而出。

周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鲫魚,大的如巴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日下呆逼們肮髒的臉,青春的笑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烤魚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确實不錯。可惜沒有啤酒。飯畢,抽菸。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擦屁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平海晚報》上蓋了個戳。颠來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委會」無疑。報紙日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裡一沉。

從廁所出來,院子裡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眼是一人多高的玉公尺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鲢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露出一張傻逼的臉。他說:「嗨——哈喽。」

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于是他說:「拜拜。」

我立馬沖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裡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說:「開門。」

傻逼們索性唱起歌來。我不由心頭火起,擡腿就是兩腳。準備踹第三腳時,門開了。王偉超看着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感覺像剛從水塘裡爬出來。屋裡陳設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張棗色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會。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張涼席。呆逼們就坐在上面,手裡夾着菸,樣子卻頗爲拘謹。我想說點什麽,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語。只有水桶叮當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着:「你個逼到底咋回事?」

我說:「沒事。」

他說:「看你屌樣,大家都想見識見識賭場嘛。」

我笑了笑說:「真沒事。」

等他們散了,我立馬按原路返回。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着個不鏽鋼碗,躺了十來個菸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逼小聲說:「阿詩瑪。」

我不記得陸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詩瑪。抽屜裡倒是空空如也。靠牆的櫃子裡貌似有床鋪蓋卷。不知道爲什麽,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XX的技術。這逼從小擅于溜門開鎖,聽說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裡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痕,後窗沿更甚,土黃色的污迹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尿。進門我便直奔床鋪,掀開涼席,床闆光溜溜的,屁都沒有。拿起不鏽鋼碗,細細端詳,也只能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抽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吸口氣,走向貼着東牆的深紅色立櫃。這是組合櫃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标配。通體條狀斑紋,像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着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着類似牡丹的玩意,頂部正中寫着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櫃一直扔在我家樓上,大前年搬家時才處理掉。

櫃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單,看起來挺幹淨。右上是床粉紅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挂曆,靠邊立了張涼席。此外就是堆髒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敢肯定。因爲父親出事後,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獨撇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床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别無他味。放到床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粗布床單露了出來。真的很幹淨。我掀開床單擻了擻,什麽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床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響。一只啄木鳥落在後窗上,時不時「笃笃」兩聲。

當然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涼被時,一條内褲滑落下來。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圓點,抓在手裡那麽小巧,裆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合力。随着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騷味揮發出來。褐色的斑狀地圖上裹着層黃白色的凝結物,幾根卷曲的毛發橫亘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的内褲,它曾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裡登時一片亮堂。緩緩坐到床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牆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那條狹長的疤跳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床頭的海報。張曼玉仰着方臉,撅着方屁股,風騷入骨。兩腿交界處卻被摳了個洞。一個如假包換的圓洞。我盯着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後來我發現涼被裡還裹着個枕頭,而在枕頭裡塞了兩個避孕套。床下牆角有幾團衛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紮好車,母親就從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沾着面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洞,投在母親剛洗的頭發上,泛起幾朵金色浪花後,順流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幹糧,就去掀廚房門簾。母親哼了聲,指指洗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惡心不惡心。」

洗把臉出來,進了廚房。母親在包餃子。她問:「你釣的魚呢?」

我說:「沒釣着。」

母親說:「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柔柔地問:「真沒釣着?」

我攤攤手:「那可不。」

母親輕笑兩聲:「看來我這老女人是沒口福喽。」

我沒吭聲,徑直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母親擠了擠我:「喲,成精了。」

我說:「不你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

我驚訝于自己的平靜。屋裡彌漫着刺鼻的大蔥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于不耐煩了,讓我一邊呆着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

「嗯。」

輕輕的。

「院裡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姨家的。」

沒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裡面放的什麼?」

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雲流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裡。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着魚嗎你?」

我說吃完了。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這時鍋裡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裡升騰起蒙蒙水霧。我盯着母親發絲間若隐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

母親頭都沒擡。只能聽到水沸騰的呻吟。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子,俯身換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她面無表情。我倚着竈台,又呆立片刻,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問你奶奶去。」

我一口氣就蹿上了樓梯。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躍過高高的水泥台。我聽到奶奶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坐在樓頂大口喘氣。殘陽擠出最後一滴血。晚風徐徐,送來誰家的飯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回響。他走後我在床上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當時天已黑透,空氣裡回蕩着雨水的餘韻,不遠的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腫了起來。她在前,我在後。腳步似心頭的鼓槌。我叫了聲「媽」。她似乎沒聽見。于是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我走過去——松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親說:「行了,你還小?」

那雙眸吸納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裡熠熠生輝。 第13章

從陸永平家出來才十點多。在街上溜達一圈,我上了環城路。初秋的日頭有些氣急敗壞,在柏油路上鋪開一道沒有盡頭的白光。兩邊的玉公尺苗黃綠相間、參差不齊,不時閃過的幾汪水窪讓人誤以爲它們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樹沒剩幾棵,多是些新栽的樹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腳下的白光無限鋪延。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然發力。随着擡臀弓背,耳邊響起呼呼風聲,飛速掠過的樹苗讓人恍若陷入時間的矩陣。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連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氣都帶着股破敗味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大腿傳來陣陣刺痛我才停了下來。揮汗如雨。氣喘如牛。我撂下破車,踉跄着在溝渠旁坐下。

遠處的青色山巒像是老天爺吃素後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現的衛生紙就是聞名全國的水電站。它們在一起,多麽的相得益彰。早上七點多王偉超就打來電話,約我上城裡玩。我說有事。他說有雞巴事。我說真的有事,很要緊。他笑着說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項宣布。我說下次吧,就挂了電話。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進褲兜裡,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闆有些硌人,悠遠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鏡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陳老師的富康。沒進院子就聽到小舅媽誇張的笑聲。見我進來她笑得更歡了:「幹嘛去了,我的小少爺?」

她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樣與生俱來,除了紅着臉我毫無應對之策。飯間三個女人談着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只能悶聲不響地往嘴裡扒飯。電視裡播着本地新聞,同樣粗制濫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頭禅「我市」。突然小舅媽指着電視說:「都是王淑娴這個賤人,要不咱工資早漲了!」我擡頭瞄了一眼。一個身着天藍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狀男性的陪同下,正對着一棟建築物指指點點。這棟建築我認識,是我們學校新近竣工的學生宿舍樓。這個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晉副局長。陳老師呸了一聲,說有學生在,讓小舅媽注意下形象。小舅媽吐吐舌頭,偷偷踢了我一腳。母親笑了笑,說:「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麽,這不符合公務員任職回避吧?」

陳老師忿忿然:「狗屁任職回避,那陳建X夫婦還都是一把手呢。瞎騙騙老百姓罷了。」

正是這樣。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離奇的當下——有種普遍的娛樂,人們喜歡指着熒屏上的各色人物,談論他們不爲人知的一面,說一些諸如誰被誰搞掉了的話。這種話題總讓我興奮,好像自己生活在電影中一樣。但那天,我卻有些心煩意亂,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出去了。

烈日當頭。胡同口的老槐樹下還有點樹蔭,倆小孩在打彈球。于是我就走了過去。沒一會兒,房後老趙家媳婦也來了。她端着公尺飯,要喂其中一個小孩吃。這小孩就邊吃邊玩,看得我想踹他兩腳。老趙家媳婦姓蔣,時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嬸。隔壁院就是賣給了她家。爺爺住院時她還墊了一百塊。蔣嬸個子不高,挺豐滿,性子火,嗓門大。有時隔幾條街你都能聽到她在家裡的吼聲。那天她穿了條粉紅的七分馬褲,蹲在地上時倆大腿繃得光滑圓潤,連股間都隐隐夾着個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掃了兩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給你搶走了。」

我這才發現她早已俏臉通紅,不由趕忙撇過頭,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這時家裡的三個女人出來了。一時花枝招展。蔣嬸就誇母親跟個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聲連連。小舅媽挽上我胳膊,邀我同遊。無論她們去哪兒,我逃開都來不及呢。母親看了我一眼,說:「讓他在家看會兒書吧。」

陳老師就笑了笑:「那活該你看門兒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會兒,迷瞪間竟睡着了。模模糊糊地,我總忍不住去攥兜裡的東西,想把它拿出來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腿上,怎麽也取不下來。再睜眼已将近四點。我愣了半晌,洗把臉,又站在院子裡唱了首鄭智化的老歌。騎車出門時陽光慘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樣,陸永平還是不在家。不過這次他媽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臉窄窄的,說話卻細聲細氣,老給人一種搭配失調的錯覺。我進門時,她正帶着個小孩,應該是陸永平的侄子。看見我,她趕忙站起來,臉上綻開一朵花:「喲,林林來了。」

我說來了。我打了幾句哈哈就沒話說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幹四角。許久,我說:「我姐呢?不說十一回來的嗎?」

老太太說:「沒有,部隊臨時有事,給召回去了。這都快一年了,連個人影兒都沒見着。」

我說:「哦。」

我想說「我也挺想她的」,又覺得這樣說未免有抄襲電視劇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環顧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舊遮天蔽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這兒玩啦,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這兒脫不開身,宏峰,給你哥拿水果!」陸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裡奔去。我趕忙撤了出來。

陸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弟兩妹。據外公說,他父親去得早,他母親又擔不上事,陸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學,給家裡掙工分。有次大雪紛飛,家裡沒了煤,十四歲的陸永平拉着一闆車煤跑了二三十裡地。這一來回就是一天一夜,路上除了窩窩頭和冷水,便是大地蒼茫和北風呼嘯。「這娃得受多大罪啊。」

外公說着歎了口氣。這事母親也講過,不過已經變成了純粹的勵志小故事。總之,陸永平就是長兄爲父的絕佳典範,他父親過世時最小的妹妹才剛斷奶。當然這類事我一向不放在眼裡,總覺得難脫編出來教訓小孩的嫌疑。

剛蹬上車,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張鳳棠。她騎着小踏闆,從遮陽帽到紗巾,把自己裹得像個阿拉伯酋長。以至于當她停車鳴笛時,我都沒反應過來。她問我幹什麼去。我說回家。她說這麽急啊。我說哦。她說好不容易來一次,就回來嘛。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看張鳳棠進來,她婆婆說:「回來了。」

張鳳棠嗯了聲,又似乎沒有,反正她一溜菸就騎了進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邊颠着,一邊學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

經過門口時她對我點了點頭:「林林你玩兒,我到那院一趟,孩兒他媽也該回來了。」

等張鳳棠停好車出來,院子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在張鳳棠招呼下,我進了客廳。陸宏峰手裡攥着個蘋果,看見我就遞了過來。「小宏峰真是懂事了,」張鳳棠摸摸他的頭,轉瞬聲調卻提升了八度,「鼻涕擤幹淨去!說過你多少次!吸溜來吸溜去,惡心不惡心!」評劇世家的孩子難免要受些訓練,據母親說張鳳棠早年還跟過幾年戲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起伏間像只穿梭雲間的鹞子。不等她揚起巴掌,陸宏峰哧溜一下就沒了影。「林林真是稀客啊。」

張鳳棠摘掉墨鏡。

「我姐不是回來了嗎?」

「哪那麽容易,部隊有事。」

「哦。挺想她的。」

「喲,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來?」

我沒話說了,就咬了口蘋果。張鳳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裝備,再現清涼本色。「坐啊。」

她說。猶豫了下,我還是緩緩坐下,腿繃得筆直。「我姨夫呢?」

「我說什麼來着,還真是跟你姨夫親呀。」

張鳳棠翹起二郎腿,綢褲的黑褶子像朵陡然盛開的花。我又猛啃兩口,強壓下把蘋果扔她臉上的沖動。張鳳棠卻又繼續:「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

她輕晃着腿,殷紅的指甲透過肉色短絲襪閃着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傾向我,壓低聲音:「說不定上你家了呢。」

我騰地起身,卻忍不住咧了咧嘴。張鳳棠笑着問:「咋了?」

居高臨下地掃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臉撇向窗外:「上個廁所。」

那天張鳳棠死活要留我吃飯。我百般推辭,她就拉長了臉。真是沒辦法。幾個涼菜,熬了點小公尺粥。陸宏峰人中通紅,讓我煩躁莫名。張鳳棠問她的手藝比起母親來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給了我一肘子,說:「到底是媽親啊。」

就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了腳步聲。陸宏峰似要起身,張鳳棠踢了他一腳。我擡頭瞥了眼日光燈,總覺得這燈光耀眼得有點誇張。随着那經典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門簾撩起。張鳳棠問:「哪兒去了你?」

陸永平說:「跟逑多。」

張鳳棠掃了我一眼:「你親外甥問呢,我才懶得跟你。」

陸永平這才發現了我,不無驚訝:「小林來了啊,什麼事?」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來,轉過身:「還以爲我姐回來了呢。」

陸永平癱在沙發上,脖子上挂個繃帶,左胳膊套在裡面,像胸口捧着什麽寶貝。我也不無驚訝,連眼皮都跳了起來。

關于表姐,陸永平重複了一遍他的家人對我說過的話,然後問:「你來這兒你媽知道不?」

說着他就起身走向電話機。張鳳棠冷笑兩聲:「看你姨夫多積極。」

我忙說:「不用,我媽知道。」

陸永平放下電話,說知道就好。張鳳棠又笑起來,臉都紅彤彤的。陸永平也跟着呵呵兩聲,在飯桌上坐下:「咋,沒我飯?」

張鳳棠闆着臉:「誰知道你吃了沒?」

陸永平擡了擡胳膊:「拆雞巴個石膏拆到現在,我哪來的功夫吃飯?」

「喲,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多大功臣呢。」

陸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夾了塊黃瓜,嘎嘣脆響中環顧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問陸永平胳膊咋回事。張鳳棠柳眉都挑了起來:「你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她就笑了起來,足足有半分鍾。在陸永平連「嘿」幾次後她才止住笑:「你姨夫多厲害,打個架從人家裡攆到……」陸永平突然起身,張鳳棠頓時閉了嘴,又深呼了口氣:「坐下,我給你盛粥去。」

張鳳棠一走,氣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軟綿綿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點握不緊。接連夾掉兩次菜後,陸永平問我怎麽了。我埋頭喝粥,沒吭聲。他說:「這就對了,以後沒事多往家裡跑跑。親戚孩子這麽多,姨夫最服的還不就是你。」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擡頭又瞥了眼日光燈,它确實有些耀眼了。

後來陸永平開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覺得頭頂耀眼的光慘白得如同定格的閃光燈,而這記憶的一幀也像被誰偷偷扯出爆了光。可能是收拾碗筷時,也可能是飯後閑聊,在抱怨我們喝酒後,張鳳棠說:「看你姨夫,現在多幹淨,趕上在羊毛衫廠那會兒了。呲牙讓你親外甥瞅瞅。」

陸永平刷地紅了臉——當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臉本來就是紅的——卻又笑了笑:「你姨廢話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兒癢癢了。」

張鳳棠說:「咋,又想借酒發瘋,來啊。」

陸永平點上一支菸:「當孩子面兒不跟你一般見識。」

張鳳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點事我只是懶得說。」

陸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卻又壓下聲音:「你自己幹淨?」

或許打了個招呼——當然,也可能沒有——我站起來就往門外走。陸永平說:「急個屁,再玩會兒啦。宏峰?小屄蛋子兒跑哪兒去啦?」

張鳳棠像挺機關槍:「你雞巴嘴不能幹淨點,媽個屄的。」

陸永平搖搖頭:「不跟你一般見識。」

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

我說騎有車。張鳳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親兒子似的,多積極。」

陸永平沒吭聲。我回頭的一瞬間,他似乎伸手點了點張鳳棠。

剛出去,屋裡就炸開了鍋。陸永平說:「早知道上次閹了魏XX,給雞巴塞你屄嘴裡,看你還逼逼不逼逼?」

張鳳棠尖叫着,罵陸永平混蛋。一陣噼裡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車就往門外走。蹬上車的一刹那,張鳳棠似乎還在嗚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跟過你沒?」

在胡同口我見到了陸宏峰。他在路燈下幹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邊看了會兒,最後說:「宏峰,我走了。」

他嗯了一聲,頭都沒擡。

家裡母親已靜候多時,問我去哪兒了。我應付過去。她抱怨說鑰匙也沒帶,幸虧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聞地進了廁所,掏出彈簧刀時大腿鑽心地痛。至今我記得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那戳出寸許的刀鋒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絲血腥味,卻給人一種綿軟的錯覺。

             第14章

電影一開場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見王偉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是連邴婕的影兒都瞅不着。問了下三班的幾個呆逼,他們都不知情。事實上能在前仰後合中對我搖搖頭就已經夠難爲他們了。幕布扯在牆上,起風時電影中的人物就跟害了羊癫瘋一樣抖個不停。各色聲音從空洞的音箱中飄出,再越發空洞地擴散至校園上空。遇到低音時,就像老天爺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樣興高采烈。

大概自小學三年級起,學校就開始定期放映露天電影。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了中學時代。印象中除了少數幾部兒童題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俠片,像邵氏啦、胡金铨啦、徐克啦。偶爾一閃而過的暧昧鏡頭總能讓下面黑壓壓的腦袋們轟然大笑。我最喜歡的自然是《新龍門客棧》,其次當屬《大話西遊》。那個國慶節過後的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寶盒》。在至尊寶被火燒雞雞引起的全場哄笑中,我悄悄退了場。

初中部教學區萬籁俱靜,操場上的喧鬧模糊而圓潤,像是來自地下的某種神秘儀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幾扇窗溜出一線微光,給落葉松抹上了一盞金色塔頂。一種隐秘的委屈突然從心底升起,幾乎下意識地,我隐去了腳步聲。三班教室黑燈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猶豫着要不要過去一趟,才驚覺身旁的樓梯口有人。這讓我險些叫出聲來,對方似乎也吓得不輕。然而我立馬發現那是兩個人。他們原本抱在一起,此時迅速分開,每人手裡還提着一條闆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個響屁。的确是響屁,在這樣的秋夜脆生生的,有點吓人。

「嚴林?」

王偉超的聲音一如既往,但那絲顫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動不動。我也一動不動。我竟然毫不驚訝。「你個逼放屁了?」

他笑着朝我走來。模糊的黑暗中我飛起一腳。王偉超連退幾步,踉跄倒地,卻連聲像樣的慘叫都沒有發出。簡直不可理喻。剛要蹿上去,邴婕攔住了我,确切說是死死抱住了我,她帶着哭腔:「不是這樣的,嚴林。」

這和傻逼言情劇一模一樣的情節令我作嘔。而那竄入鼻間的清香、拂人臉龐的柔絲更是讓我惡心。擺脫開邴婕我只用了倆字——婊子。她後退兩步,靠着牆,已經哭出聲來。王偉超說:「你他媽再罵一句試試?」

我一字一頓,對着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親一言不發,連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銷聲匿迹。只有身下的破車尚在兀自呻吟,讓我愈加羞憤難當。母親進來時,我們已經在政教處站了一個多小時。指針滴答滴答地爬過心坎,我脊梁挺得筆直,餘光卻始終擺脫不了身旁的王偉超。我總忍不住跳将起來,再掄他幾拳。母親如一縷清風,攜來一片微涼的夜空。她和執勤老師說了幾句,便朝我們走來。先是看了看王偉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臉,細聲叮囑一番,就讓他走了。然後她轉向我,就那麽盯着,也不說話。我低着頭,一顆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開。好在執勤老師上前勸說,母親方就此作罷。她瞥了我一眼,轉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後。她腳步似飛,我也只能亦步亦趨。直到後來騎上車,駛上環城路,兩人都沒說一句話。

在村西橋上,母親兀地停了下來,幹裂的嗓音蔓延至整個夜空:「打什麼架?啊?打什麼架?真是越長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橋頭,摩挲着石獅子,腫脹的目光飄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驚訝,簡直像一彎挂肉的鐵鈎。我不由多瞧了兩眼。當一縷風拂過,水面蕩起破碎的波紋時,那彎鐵鈎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間竟有一種快意擴散開來。良久母親重又騎上車,我緩緩跟了上去。到家洗漱完畢,剛要進自己房間,母親叫住了我。至今我記得燈光下那微顫的睫毛和濃郁的煮雞蛋香味。我擡起眼皮,她就說:「看什麼看,還有臉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說:「低什麼頭,認罪伏法呢?」

按摩完畢,母親就出了廚房。她邊走邊說:「切了點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賀,和王偉超幹架後沒幾天,我就迎來了第二架。雖然從小身體素質好,但我很少與人沖突。然而那天,請原諒——我從未見過那麽亮的光頭,又淌着汗水,與太陽遙相呼應,晃得人頭暈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訴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應該剃這樣的光頭。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僅反推回來,還指着我說:「肏你媽屄!」于是我來了兩拳,又跺了兩腳。他就趴到了地上。時值晌午,籃球場像塊蓋玻片,不遠處的食堂人聲鼎沸。我剛想招呼大家繼續走,腦後就蓋來一闆磚。于是我就不知東南西北了。

在醫務室緊急處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診所。剛縫完針母親就趕來了。她發絲輕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簡直振聾發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勁捏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實在太過使勁,我只好答應了一聲。她總算松了口氣。據說闆磚最容易把人搞成腦震蕩,而後者的一種臨床表現就是癡呆。接下來就是輸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覺一個腦袋有兩個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開瓢的地中海。進而我想到,老天爺貌似搞錯了,要說開瓢,再沒有比那個光頭更合适的了。母親咨詢過醫生後就平靜了許多,雖然還捏着我的手,但她說:「好了再跟你算賬。」

說這話時她手心都是汗,豐滿的胸部把襯衣撐開一條縫,似有股熱氣從中溢出,持續地沖擊着我的腦門。我趕緊閉上了眼。在氣态的酒精海洋中,傷口随着母親的脈搏輕輕跳動。後來就不跳了。

再後來傷口又跳了起來,隐隐作痛。我睜開眼時發現下體直撅撅的。輸液室的門輕掩。也不知哪來的風,窗簾四下飛舞。母親就坐在窗外,與陳老師閑聊着,聲音輕柔卻清晰。起初她們說着工資待遇,後來就談到了地中海。陳老師像是憋不住笑:「喬曉軍回來啦!戴了頂帽子,但那個頭似乎大了一圈兒。」

母親呸了她一聲。陳老師說:「真的,照這個頭的規模,地中海這個詞兒怕是不夠氣派了以後。」

說着兩人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剛要喊母親換藥,陳老師壓低聲音:「哎,你說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給人揍成那樣。以前我還覺得喬曉軍除了有點秃,還勉強能看,現在咋瞅咋猥瑣。」

母親拍拍陳老師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獨特。」

兩人又是吃吃地笑。透過玻璃我能看到母親低着頭,腦後烏亮的發髻都一顫一顫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笑聲總算停了下來。陳老師攀上母親肩頭,聲音更低了:「……我品味,我看你姐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會在打你注意吧?」

「說什麼呢,你個死婆娘。」

兩人扭在一起。「換藥!」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許是用力過猛,轟隆一聲響,腦袋似要炸裂。

那個傍晚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悶聲不吭。母親則不時回頭甩出只言片語。她說:「你小舅媽下午來過了,還有趙老師,你瞧趙老師對你多好,别老跟人過不去。」

她說:「你餓不餓,想吃點什麼?」

她說:「有些帳等好了再給你算,趁還能樂呵偷着樂呵去吧。」

然而晚飯時,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說:「聽說喬曉軍也給人開了瓢,他腦袋不知好了沒?」

母親正給我盛着魚湯,眼都沒擡:「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這誰不知道啊,早傳開了都。」

母親把魚湯遞給我,沒有說話。等她給自己盛好湯坐下來時,終于開口了:「有些事本想過段時間再說,瞧這情形還是趁這當兒掰清楚得了。都這時候了,嚴林你就一門心思放到功課上,别老鑽那些亂七八糟的。」

我擡起頭:「什麼亂七八糟的?」

母親說:「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頓:「我不清楚。」

母親放下勺子:「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清楚了吧?」

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頭。而母親還在繼續:「不止一個老師提醒過我了。還有上次跟王偉超打架,也是因爲這個吧?」

我埋頭把魚湯喝得一幹二淨。飯桌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頭在呼呼膨脹。母親伸手接碗時,我盯着她說:「我自己來。」

我費力地晃了晃腦袋,它已經有兩層樓那麽高了。

奶奶是個憂傷的人。對她而言,如果整個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天上掉下個表親戚。這樣說,她老人家肯定會白我一眼:「親戚就該多走動,來往多自然就熟稔了,畢竟血濃于水嘛。」

奶奶的表姨比她還要小幾歲,剛從台中回來。按她閨女的說法,這位表姨屁股還沒坐穩就開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過去住幾天不可。爺爺自然一塊去。奶奶的這位遠房表妹看起來三十出頭,印象中有點肥,碩大的屁股把套裙撐得都要裂開。她丈夫理所當然是個瘦猴,戴個金絲邊眼鏡,文質彬彬。據母親說此人曾是我們學校老師,還教過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來。

之後沒幾天——我記得頭上都還沒拆線——我們到平陽作中招應試能力測驗。其實也就是配合教育廳做個摸底,回報嘛,分給參與單位幾個市重點高中免試指标。與試人員醜其名曰「種子隊」,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計劃去三天,不想臨時有變,分成文理科分别測。第二天下午就讓我們第一組先行打道回府了。大巴車上遠遠能看到邴婕,同去時一樣,她會時不時地掃我一眼。我老假裝沒看見。到學校将近四點半,老師囑咐我們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課。我到車棚取了車,就往家裡蹿。出校門時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過。

家裡大門緊鎖。我剛要掏鑰匙開門,卻又停了下來。陽光猛烈得有點誇張,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鐵門上。口歪眼斜,狼狽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卻再沒勇氣去開那扇門。胡同裡一片死寂,連只麻雀都沒有。我把耳朵貼到門縫上,同樣一片死寂。良久,我還是走向那棵香椿樹。

花盆被碼到了陽台一角,只剩光秃秃的幾把土。我一顆心要從嗓子眼裡蹦出,卻又暗罵自己神經病。我甚至連母親有沒課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當瞥見停在院子裡的爛嘉陵時,一襲巨大的陰影便迅猛地掠過大腦溝壑。緩緩走下樓梯,我腿都在發抖。陽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過分。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議。

而當站在樓梯口,那熟悉而可怕的聲音傳來時,說不好爲什麽,我竟又平靜下來。伴着「吱嘎吱嘎」,啪啪聲清脆而有節奏,女人的呻吟更像是嗚咽,模模糊糊的,時有時無。窗簾半拉,只能看見她的一只腳在男人的腰間兀自搖曳。白嫩的腳底闆在腳趾的松放間不時鋪延開幾道光滑的褶皺,前腳掌通紅,像一朵委屈的花。節奏越來越快,在陸永平的喘息中,母親的哼聲越發清晰而急促。我能看到那快速抖動的床單花邊兒,像深海中的波濤,又似變幻莫測的水簾。終于,随着母親一聲顫抖的長吟,腳趾緊緊糾結到了一起。屋裡只剩喘息聲,唯有床單還在輕輕擺動。我望了眼斜挂在天際的太陽,快速穿過走廊。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輾轉反側。打開錄音機,立馬又關上。豎起耳朵,沒有動靜。再打開,再關上,再去聽。反複幾次後,我騰地從床上彈起,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房間。我口渴了,人總要喝水吧。然而,那陽光下逐漸拉長的黑影卻蹑手蹑腳,滑稽可笑。不到樓梯口,我就聽到了父母房間的說話聲。「給我幹嘛?」

母親的聲音冷冰冰的。

「幫個忙,轉交給你婆婆總行了吧?」

「我不跟。」

「哪來那麽多逑事?」

母親沒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玻璃上映着藍天綠瓦,連前院的房子都傾斜着趴在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我看到四條小腿。母親似乎側卧着,白皙光潔的小腿間插入一條黑毛腿,突兀得讓人驚訝。而兩只大腳橫亘在圓潤如玉的小腳旁,更是荒唐得離譜。不知是不是錯覺,床好像在輕輕晃動。

「我叔現在是用錢大戶,你也不容易不是?」

「陸永平你什麼意思?」

「咳,哥說錯話了,說錯話了。」

陸永平笑呵呵的。

一時沒了聲響。

「若潼?」

片刻,陸永平輕喚一聲。

沒有回應。

「若潼?」

「叫魂兒呢你。」

「我就怕你生氣。」

母親不說話。突然啪啪兩聲,床「吱嘎」一聲響,傳來一絲「哦」的低吟。緊接着又是啪啪啪,母親悶哼連連:「啊哦……神經病啊你。」

陸永平停下來,笑笑:「我妹兒這犟勁兒真是天下無敵。」

「切,那假公濟私,誰也比不上你。」

母親聲音緊繃繃的。

「大隊那點破爛玩意兒放哪兒不是放?養豬場不也幹空着?我看你這人民教師經濟頭腦還不如我嬸。」

「那是,誰也沒你精啊。」

「你說的對。」

陸永平加大馬力,床劇烈地搖動起來。十幾下後,他又停下:「來吧,若潼,哥受不了了。」

「你又幹嘛——」在母親的輕呼中,陸永平已經把她扶了起來。我能看到他們蜷縮着的腿。接着,陸永平像個大蛤蟆一樣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他在床頭跪下,撈住母親雙腿,似有一抹黑色在我眼前一晃——母親重又躺了下去。陸永平啧了一聲,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拍拍母親的腿,跳下了床,胯下碩大的家夥像個套着塑料膜的鐵錘,在落體運動中連蹦了幾蹦。其時,只要他擡起頭——哪怕再不經意地往窗外掃一眼——就能看見我。可惜沒有。他直接轉身,弓起背,再次把母親扶了起來。她有些生氣:「你屁事真多。」

說不好爲什麽,當母親整個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那份難得的平靜瞬間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雲在窗戶上浮動,我腦袋裡嗡嗡作響。母親長發及腰,烏黑蓬松,一身白肉卻緞子般緊緻。半圓形的乳房尚在微微顫動,乳頭挺立其上,像是齧齒動物憤怒的招子。她雙臂撐着床,一條大白腿斜搭在黑幽幽的毛腿上,比十月的陽光還要耀眼。烏雲般的秀發輕垂臉頰,我只能看到母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鼻尖。

「抱緊喽。」

陸永平伸手在胯間擺弄了一下,就托住母親柳腰站了起來。伴着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她兩臂前伸,環住了陸永平的脖子。「快放我下來,你又幹什麼?!」母親扭動雙腿,欲向下滑,卻被陸永平死死箍住。他嘿嘿兩聲,抱着她轉了半圈。明晃晃的白雲下,母親濃眉緊蹙,朱唇輕啓,嘴巴張成一個半圓,似要驚叫出來。一刹那,我以爲她看見了我。但母親只是發出一聲貓兒似的低吟。她長腿夾着陸永平的腰,還真像一只攀在樹上的母貓,連乳房都被擠成兩個圓餅。我環顧四周,一片頹唐之色。唯獨太陽還是那樣明亮,令人不堪忍受。

就這一眨眼功夫,兩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隐隐聽到幾聲噼啪脆響,母親急吼吼地:「陸永平你瘋了,快放我下來!」疑惑間,他們已經出現在客廳。雖然只是穿過了一道門,但不知爲何,我總覺得這是老天爺在變一個大魔術。「到底幹什麼啊你?」

母親扭動着身體,俏臉通紅,長發濕漉漉的,「快放我下來,聽到沒?!」客廳門關着,但通過狹長的側窗剛好把兩人盡收眼底。陸永平啞巴一樣悶聲不吭,在客廳中央轉了半圈,才把母親放到了沙發上。隔着七八公尺遠,我也能瞧見他脊梁上一片通紅,而淋漓大汗正潮水般湧過。

不等母親兩腿放下,陸永平就扶着腿彎,把它們掰了起來。然後他壓低身子,順手在胯間撸了幾下,便腰部一沉。母親深陷在沙發裡,伴着一聲悶哼,兩腿徒勞地掙紮着。「快放開我,有病吧你!」她聲音脆生生的,衍射出一種草綠色的惱怒。而陸永平是只悶聲不響的蛤蟆,兩手撐着沙發,毛腿緊繃,開始挺動腰部。一時間,黑瘦的屁股像兩個鐵球,兇狠地砸向沙發上的肥白大肉臀。他動作緩慢,卻有條不紊。每伴着啪的一聲巨響,肥膩的白肉便波濤滾滾,似有一抹瑩白亮光婆娑着鋪延開來。陸永平的喘息幾不可聞,母親的嗓間卻溢出一種絕望而驚訝的顫抖聲,像是一股氣流正通過喉嚨被猛烈地擠壓出來。除了嗷嗷嗷,她再說不出一句話。猙獰的陽具像個鐵梨,反複耕耘着蒼茫雪野上的肥沃黑土。很快,似有泉水汩汩流出,連拍擊聲都染上了濕氣。沙發腿蹭在地上,不時吱咛作響,令人抓狂。陸永平越搞越順手,他甚至借着沙發的彈性,一頓三顫。母親的聲音變得低沉,卻越發抑揚頓挫。突然她死死勾住陸永平的脊梁,喉嚨裡沒了聲音,只剩下模糊而急促的喘息。陸永平快速而猛烈地砸了幾下,迅速抽出。他不得不拽住母親的一只手。就這一霎那,母親發出一種瘦削而嘶啞的長吟,似有空氣在喉嚨裡炸裂,迸發出無數細小碎片。與此同時她小腹篩糠般挺了挺,股間似乎噴出一道液體。那麽遠,在岔開的黑毛腿間一閃就沒了影。我懷疑那是自己的錯覺。然而緊接着又是一道。過于平直的抛物線,算不上漂亮。再來一道。母親整個人都癱到了沙發上,全身閃爍着一層溫潤的水光,像是預先凝結了這個十月傍晚的所有甘露。陸永平站在一旁,一言不發。我發現他屁股上都爬滿了黑毛。半晌,他在沙發上坐下,托住母親耷拉在地上的腿,放到了自己身上。

「咋樣?爽不爽?」

陸永平來回摩挲着母親的小腿。回答他的只有輕喘。他又叫了幾聲「若潼」。母親雙目緊閉,平靜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身體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濕發纏繞着臉頰、脖頸、鎖骨乃至乳房,也緊緊纏住了我。陸永平俯身在母親額頭輕撫了下,她立馬扭過頭,并猛踹了他一腳,冷冰冰地:「有病治病去!」陸永平也不說話,起身去抱母親,一陣噼啪脆響後又坐回沙發上。母親兩腿岔開,騎在黑毛腿上,細腰被陸永平死死箍住。她無言地掙紮了幾下,就撐住沙發不再動。一道瘦長的陽光傾瀉而下,直至點亮屋角的水族箱。裡面紅通通的,像是盛了一缸發酵的尿。我說不好那裡還有沒有活魚。只記得那會兒母親頭發真長啊,也不分叉,如一襲黑亮的瀑布奔騰而下,在髋骨上激起一湍心形的尾巴。瀑布下的胴體瑩白健美,像猛然暴露在天光下的水生生物。兩年後當我聽到許巍的《水妖》時,腦海中浮現的就是彼時的母親。發怔間傳來「啵啵」兩聲,有點滑稽,這種聲音應且僅應出現在動畫片中。母親不滿地啧了一聲,陸永平卻呵呵笑:「若潼,你奶子真好。」

然後他長呼一口氣:「再來?」

屋裡兩人大汗淋漓。如果他們願意,就能透過窗戶欣賞到同樣大汗淋漓的我。這讓我心癢難耐,嗓子裡卻似火燒,像被人緊緊扼住了咽喉。陸永平低頭搗鼓好一陣。接着他撫上母親柳腰,又拍拍那膨脹着的肉屁股,哀求道:「動動嘛若潼,哥這老腰闆兒真不行了。」

母親兩臂伸直,撐着沙發背,像是沒聽見。陸永平猛地抱緊她,滑過鎖骨,順着脖頸去親吻那輕揚着的臉頰。母親撇頭躲過去,似是說了句什麽。陸永平歎了口氣,輕擁着母親,就颠起了毛腿。随着發絲輕舞,肥臀上又蕩起白浪,偶爾兩聲輕吟幾不可聞。

不多時,陸永平黑臉在母親胸膛間磨蹭一番,突然故技重施,攀上了她的俏臉。母親梗着脖子,拼命向後撤。陸永平騰出一只手,托住沉甸甸的大白屁股,用力颠動起來。母親「啊」的一聲嬌吟,接着悶哼連連,再接着就只剩嗚嗚嗚了。長發亂舞之際,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連沙發墊的窸窣聲都消失不見。這時座鍾響了,一連敲了五下。緩慢,低沉,悠長。兩人雕塑般一動不動。待餘音消散,母親說:「再這樣滾蛋。」

屋裡靜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鐵釘從她口中射出,在凝固的空氣中穿梭而過。我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喝水的。

許久,陸永平說:「好好好。」

他聲音硬邦邦的,像腰間别了根棍子。很快,他又動了起來。只有叽咕叽咕聲,異常刺耳,讓人恍若行走在幹涸的河床上。陸永平高高支起,再輕輕放下。「叽咕叽咕」也越發響亮。我不由想起淤泥中的泥鳅。猝不及防,母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生生憋住,但馬上——像是冰川下的小河,笑聲再次流淌而出,輕快而綿長。她笑了好一會兒,連腰都直不起來,整個上半身都隔着陸永平伏在了沙發背上。我能看到她晃蕩中的閃亮黑發,腰間綻開的皮膚皺褶如一朵汗水澆灌的蘭花。陸永平不得不停下來。他的半張臉都籠罩在飛瀑下,露出的一只小眼正越過母親肩膀直愣愣地盯着空氣中的某一點。突然,他說:「你個騷貨讓你笑。」

像是鑼镲在敲擊,他聲音都火星點點。不等我反應過來,屋裡已啪啪大作。母親猛然揚起頭,死死攥住了陸永平肩膀:「啊……說……誰呢……你。」

陸永平索性捧住兩個屁股蛋,開始大力抽插。直到母親猛拍肩膀,他才停了下來。

一陣喘息過後,母親說:「我脾氣不好,你别惹我。」

陸永平只是笑笑,仰頭把自己陷在沙發中。兀地,他說:「喬秃頭沒再操蛋吧?」

母親的聲音細碎清脆:「有的事不用你跟,你動靜鬧那麽大,讓我在學校咋辦?」

陸永平撇撇嘴:「堵了他家幾次門,都讓這孫子給溜了。哥跑到學校也是沒法子嘛。」

母親沒接茬,半晌才說:「把人揍成那樣,你胳膊倒好得挺快。」

「誰說好了,還疼着呢,」陸永平擡擡左臂,呵呵笑着,「也怪哥流年不利,搞個喬秃頭都能把胳膊折了。」

他頓了頓,甕聲甕氣:「其實你能記得,哥就知足了。」

母親不再說話。陸永平又挺動起來。他撩起長發,輕撫着母親的脊背,下身的動作逐漸加快。母親左手搭在陸永平肩頭,右手撐着沙發背,俏臉輕揚,溢出絲絲呻吟。她豐滿的大白腿蜷縮着,兩個肥碩的屁股蛋像注水的氣球,在啪啪聲中一颠三晃,波瀾重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猛地停了下來。興許是慣性,母親又兀自輕晃了好幾下。然後她挺直脊梁,大腿都繃了起來。陸永平拍拍肥臀,笑着說:「繼續啊。」

母親呸了一聲,臉撇過一邊。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來,她輕晃着腦袋:「你在這兒,沙發墊都得洗。」

陸永平沒說話,而是一把抱緊母親,整張臉幾乎都埋在豐乳間,嘴裡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經,又像是嬰兒撒嬌。母親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接連拍了他好幾下:「剛忘說了,前陣子林林去養豬場了。」

陸永平這才擡起頭:「咋了?」

母親沒吭聲。陸永平揉着大肉臀,說:「你又瞎想,林林只是敏感,不想跟我這姨夫有什麼牽扯罷了。」

母親還是不說話。她屁股紅通通的,變幻着各種形狀。「哎呀——」陸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剛去過豬場,什麼也沒動。」

「再說,也沒什麼好動的。」

他坐直身體,又扭了扭腰。母親似乎還要說什麽,但陸永平一把掰開大屁股,開始快速聳動。我隐隐能看到茂盛的毛發和殷紅的肉,卻又那麽模糊,像是頭腦中的幻覺。母親「嗷」地一聲驚呼,又壓低聲音,輕輕吟叫起來。長發飛舞間,她露出一道誘人的脊溝,塌陷着的柳腰像一彎精弓,使得肥臀格外突出,飽滿得令人發指。

太陽浸出一絲血紅時,母親又一次顫抖着趴在陸永平身上。我感到渾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澆上了一層瀝青。不遠街口就有個鹵肉作坊,幼年時我老愛看人給豬拔毛。伴着皮開肉綻的爽快,豬的靈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禮。我卻被釘在院子裡,連呼吸都那麽困難。後來陸永平把母親抱起,重又走向卧室。在門口,他把母親抵在挂曆上,猛幹了好一陣。母親像只樹懶,把陸永平緊緊抱住,擱在肩頭的俏臉紅霞飛舞。至今我記得夕陽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蓋了人類所有的喜怒哀樂,那麽近,又那麽遙遠。還有那幅舊挂曆,上面立着三個解放軍戰士,最左邊的陸軍頗有幾分地包天嫌疑。母親經常開玩笑說:「看見了吧,地包天也能當模特!」可我分明又記得,他們不是抵着挂曆,而是抵在側窗上。公尺色窗簾掀起半拉,我只能看到母親光滑的脊背和肥白的肉臀。圓潤的臀肉在玻璃上被一次次地壓扁,氤氲間留下一個模糊而雪白的印迹。一刹那,我以爲冬天到了。

當卧室的呻吟越發高亢之際,我像口悶鍾,跌跌撞撞地進了自己房間。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十月傍晚,空氣裡竟彌漫着一股焚燒麥稈的味道。我砰地關上門,連玻璃都在震動。捏了捏拳頭,粗砺的天空便呼嘯着湧動而來,将我死死纏住。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餅。該不良習慣一度讓陳瑤十分驚訝,她無法容忍我對家鄉特産這種「不近人情的否定」。軟硬兼施均未奏效後,她斷定我「這種男的」靠不住。她搖頭晃腦道:「試問,你怎敢奢望一個背叛家鄉土特的人有一天不會背叛你呢?」

說這話時,她嬌嫩的乳房正綻放在大學城賓館廉價而局促的空氣中。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沖向了衛生間。當油膩的糖糊從口中噴薄而出時,外面響起肆意的大笑。

陸永平進來時我就在吃糖油煎餅。我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裡,我總算抓住了點什麽。陸永平倚着門,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他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大會上發言。遺憾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着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客。」

搪瓷缸滾燙,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過臉,盯着陸永平。他已經穿上了一條長褲,黑毛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随食物殘渣噴射而出的卻是「呱呱」。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斷的聲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我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吓人。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襯着橘黃色的木門,他長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着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背靠着門站了許久。起初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後來屋裡就暗淡下來。我側耳傾聽,一片死寂,連街上的喧嚣都沒能如約而至。躺到床上,我閉上眼,頓覺天旋地轉。有那麽一會兒我感到自己懸浮在空氣中,似乎撲棱幾下胳膊就會沖破屋頂,升入夜空。再後來,空氣變得粘稠,周遭忽明忽暗。我發現自己在環城路上狂奔。瘦長的樹影宛若跳躍着的藤條,不斷抽在身上。我跑過橋頭,在大街小巷裡七彎八繞後,總算到了家門口。氣喘籲籲地,我走進院子。母親從廚房出來,問我吃飯沒。我說沒。她說那快來。竈上煮鼈一樣,也不知炖着什麽。飄香陣陣中,我垂涎三尺。母親卻突然悶哼一聲。我這才發現她撅着雪白大屁股,坐在一個男人胯上。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無聲地抖動着。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臉上。我叫了聲媽,她扭過臉來,張張嘴,卻是兩聲顫抖的嬌吟。接着啪啪脆響,男人笑出聲來,如同火車隆隆駛過。那條狹長的疤又在蠢蠢欲動。我放眼廚房,空無一物,連竈台都消失不見。心急火燎地沖向卧室,一陣翻箱倒櫃,我終于在床鋪下摸到那把彈簧刀。它竟裹在一條内褲裡。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騷味。這無疑令人尴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别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锵地一聲,屋裡一片亮堂。那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喘息着睜開眼,我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涼如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我感到褲裆濕漉漉的,就伸手摸了摸。之後,肚子就叫了起來。喉嚨裡更是一片灼熱,連頭上的傷口都在隐隐跳動。我從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裡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裡,眼巴巴地望着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着一種隐秘的叢林力量。其時他兩臂下垂,上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只撲了銀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就這一霎那,他轉過頭來。至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層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爍着。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嘴裡的菸,瞬間就短去了一大截。我心裡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有任何停頓。從他身邊經過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院子裡銀白一片,像老天爺摁下的一張白闆。沒有母親的動靜。我徑直進了廚房。

開了燈我便對着水跟猛灌一通。櫥櫃裡放着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炸的。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品,總說不健康。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意兒我也沒少吃。前兩天她老人家打電話來,我扯兩句就要挂,她說讓你媽炸點煎餅,可别忘了上供。多麽奇怪,即便如此憂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方便面。那是本地産的清真面,當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色,側身印着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廚房站了多久。只記得在我狼吞虎咽時,右側牆上老有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他或許連屁都沒放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拟聲詞,再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而我,只是埋頭苦幹。我太餓了。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裡。我把手指都吮得幹幹淨淨。

等我吐着舌頭從搪瓷缸上擡起頭,陸永平又進來了。這次他套了件白襯衣,沒系扣子。說不好爲什麽,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我老覺得屋裡有兩個陸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頭确認了一番。這次他走到我身邊才停下來,單手撐牆,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我發現他穿着父親的涼拖。「你頭咋回事?」

陸永平笑眯眯的。

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我還是餓。我說服自己:畢竟中午只吃了份盒飯。

「現在不要緊了吧?」

陸永平幹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矮,相當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這種情況。」

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鹹了。

「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遵守諾言,」陸永平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随你說。」

他上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歎口氣,他又繼續道:「有什麼委屈别憋着,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裡,不由騰地站起來,對着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卻說不出一句話。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着奇怪的光,讓人心裡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誇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屁股邊嘟囔:「什麼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别老往歪處想。」

他彎腰扶起凳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爲例。」

「快滾。」

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後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裡份量重。」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後定格到了門外。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于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若潼,不如你媽。但在我眼裡,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裡……」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頭,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

他擡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從兜裡摸了支菸,拍拍我,要火機。我搖了搖頭。他起身在竈上點着,噴了兩口菸,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象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麽個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

他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月光下,岔着腿,像被什麽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裡又窮,姨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着一個事,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面馍都是弟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别說白面馍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着手裡的半個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這吃個奶也是事,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要搶,不給吃就哭。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意了。這屄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媽也跟着哭。後來她幹脆往碗裡擠兩嘴,誰喝着就喝着。」

陸永平歎口氣,掐滅菸頭,依舊垂着腦袋。「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竈台上的奶。也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聲,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幹幹淨淨。他奶從裡屋出來正好瞅見。」

陸永平頓了頓,接着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沒事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後來碗裡的奶明顯多了,我卻再沒碰過。」

那晚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裡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甯肯最後倒掉。」

陸永平笑笑,抹了把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後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麽多年,從小到大這麽多年,第一次心裡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着覺。唉,就這麽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老臭包能喝,我爲什麼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麽連着幾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

說着陸永平撇過臉——或許是盯着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爲所動。在我猶豫着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于把臉拿了回來。「後來,」他說,「後來……」語調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

我不置可否。「那——給姨夫倒點水去。」

我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猶豫半晌還是站了起來。等我倒水回來,陸永平手裡已經捏了個油煎。此種局面讓我顯得十分被動。于是,我又返回給自己倒了點水。就接在搪瓷缸裡,很快泛起一層油花。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巴燙。」

我說:「啊?」

他說:「水啊。」

我晃着搪瓷缸不再說話。「後來……後來……說到哪兒了?後來我忍了幾天,心裡又開始發癢。最後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幹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沒提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裡送白面我又不是沒碰到過,傻子都知道他圖個什麼。」

我問他老臭包是誰。陸永平哼了聲,淡淡道:「就一補鞋的啦,打小凍壞了腿,娶不着媳婦,論輩份還得跟我叫叔,後來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

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後者愈加閃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完了?」

我聲音細細的,像被人捏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那可不,你還想聽什麼?」

陸永平笑了笑。我哦了一聲,就垂下了頭。水汽袅袅,裹着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麽一刹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吐出來,像狗那樣哈着氣。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就是那事。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心吊膽,呵呵,後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紮,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裡送我去讀夜校。」

說這話時他始終低着頭,那張長臉埋在陰影中,額頭上的汗水洶湧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缸裡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麽。于是我就張了張嘴,我說:「唉。」

我感到嗓子眼裡卧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他也說了聲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半晌,陸永平擡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杆,銜上了一支菸——死死盯着我。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裡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菸夾到手裡:「這事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菸銜到嘴裡。

「什麼?」

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着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菸拿回手裡:「想不想搞你媽?」

他甕聲甕氣的,肚子湧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于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發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并無二緻,讓我産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來:「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

我蹿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告訴他「再雞巴胡說,老子宰了你」,卻一個字都崩不出來,只覺得滿手油膩,恍若握着一條狡猾的巨蟒。半只油煎順着他的脖子溜過衣領,滑到了肚子上。陸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我松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

那晚月光亮得吓人。我站在院子裡,捏着一只油煎,不時揚起脖子啜上一口。等陸永平進去後,我仿佛才終于想起了母親。父母卧室亮起橘色的床頭燈,透過窗簾的部分變成了粉紅色,像一張一阖的昆蟲複眼。偶爾一襲陰影戳上窗簾,我就心裡一緊。我不知道陸永平在幹什麽。月光澆在樹上,激起一縷清涼的風,連梧桐的影子都流動起來。除此以外,天地之間再沒任何聲響。陸永平很快就出來了。他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聲說:「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兒?」

我沒吭聲。「平河大壩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壩上躺了好久。」

陸永平撓撓肚皮,又指了指月亮,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就在這時,卧室傳來母親的聲音。起先很朦胧,突然變得尖利,然後她急吼吼地叫了聲「陸永平」。聲音很快低下來,卻如同腳下的影子一樣清晰。我心裡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許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氣球,走起路來咣當作響。這讓我莫名羞愧,一瞬間連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陸永平。他回頭,示意我放心。放個屁心,我轉身溜出客廳,不到鳳仙花叢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萬有引力之虹奔騰而出,褲裆裡發酵多時的杏仁味也一并彌漫至月下。我嘴裡叼着油煎,喉嚨裡忍不住咕咚一聲。那泡尿實在太長了,長到我突然覺得頭頂的月亮是老天爺的監視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轉過身時,陸永平蹲在走廊裡,父母卧室響起散亂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地上。母親不時輕呼一聲「陸永平」,清晰卻又朦胧。我又扭頭掃了一眼月亮——毫無疑問,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那麽大的月亮。

陸永平進去時,臃腫的黑影砸在我身上。于是我的腿就有點發軟。爲了避開他的陰影,我只好蹑手蹑腳地錯開身子。這讓我顯得十分窩囊,以至于差點笑出聲來。陸永平的蹭地聲卻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見,母親輕聲說:「放開。」

真的很輕,如同一根銀針直刺而來。我不由一個趔趄,仿佛剛從夢中驚醒,又像一個瀕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氣,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卧室門口。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陸永平。他叉着腰,一動不動,卻擋住了我的大部分視線。我只好偏了偏腦袋。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圓潤飽滿,被橘色燈光抹了層蛋清後又平攤在初秋的空氣中。頂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條夜的波紋,再悄悄蔓延至肋下。小腹平坦而溫暖,偶爾滑過幾片斑駁的光影。母親平躺着,兩腿伸得筆直,涼被斜搭在身上,卻不能阻止那抹黑亮從陰影裡肆溢而出。霎那間,一眼熟悉的暗泉開始在心間跳躍,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陸永平扭頭瞅了我一眼。燈光把他的腦袋無限放大,再順着天花闆抛到客廳,讓人恍若頭頂飛過一團烏雲。他沖我作個手勢,就飛快掰回了腦袋。在一片光怪陸離中,他俯下身子,喚了聲若潼。「放開。」

母親的聲音波瀾不驚。伴着幾絲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補充一句:「快點。」

說這話時,她一條腿蜷縮起來,另一條甚至離開床面憑空蹬了蹬。那麽近,腳趾糾結起又舒展開,在我心裡湧出一朵熱辣辣的水花。順着大腿往上,掠過輕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的腋窩。稀疏的毛發卷曲而細長,隐隐分泌着一絲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時,我才發現母親兩臂伸在腦後,被一條皮帶縛在床頭欄杆上。那個木雕欄杆我記憶猶新,黃白相間,兩側飛舞着碩大的喜字,中間盛開着幾朵镂空的什麽花。母親的手腕暴露在陰影中,潔白得刺目。雖然早有準備,我還是大吃一驚。刹那間連燈光都硬了幾分。而等我看到母親眼前蒙着一條長毛巾時,一坨巨大的鉛墜開始在胃裡緩緩下沉。瞥了眼昏黃的床頭燈,我感到膀胱再次膨脹起來。

接下來的事像是幻燈片。陸永平似乎說了句什麽,母親索性掙紮起來。橘色的光籠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溫潤的臉頰,她輕咬嘴唇,像條翻塘的白魚。乳房必然會抖動,小腹也會起褶子,長腿會在撲騰中抖開涼被。于是沉悶的咚咚聲中,涼被順着床沿徐徐滑落。我捏着油煎,沖陸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說這一切太誇張了,像拍電影,我不大受得了這個。但陸永平沒能看見。他半蹲在床頭,輕撫着母親的胳膊。好一會兒,母親總算安靜下來,無聲地喘息着。她兩腿蜷縮,胯間大開。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的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兩片肉唇緊夾着偏向一側,隐隐迸發出一道灰蒙蒙的亮光。瞬間,橘色的空氣都在顫動。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客廳,再順着門縫溜進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縷銀色,那裡一無所有。但我還是瞥了好幾眼,仿佛真有什麽人會突然從那兒蹦出來似的。目光返回卧室時,我發現那抹蕪雜而朦胧的肉色間沾着幾縷白色細線。猶豫片刻,我才确定那是衛生紙屑。床邊的垃圾簍裡溢出白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氣體在房間裡遊蕩。這讓我嗓子眼直發癢,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曠的沙漠,連傷口都在粗砺的煩躁中跳躍起來。我咬了口油煎。

陸永平就那麽蹲着。他掃我一眼,握着母親的胳膊肘,說:「妹兒啊妹兒,就這最後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

母親壓低聲音:「真你媽變态,快給我放開。」

她的腳踏在床上,咚的一聲,說不出的空洞。

陸永平歎口氣:「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經事上,笨得他媽的不如豬。若潼啊,這輩子哥都認了,娶了你姐這個潑婦。哥有時真是……」他腦袋越垂越低,終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卻把母親的胳膊攥出個紅圈。

「疼,你快給我放開,」母親揚了揚下巴,「你家的事咋也輪不到我來操心。」

「哥給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以爲我開玩笑?」

陸永平猛地擡起頭,聲音提高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臘月二十四。大雪紛飛的,你在院子裡壓水,穿着個花棉襖,小臉紅嘟嘟的,倆麻花辮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陸永平呼吸都急促起來,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虎背熊腰都一聳一聳的。我搞不懂他什麽意思。

「你小點聲。」

母親把臉撇過一邊,毛巾讓她的下巴顯得越發小巧。陸永平又蹲了一會兒,似乎等着母親再說點什麽。遺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沒任何動靜。半晌,陸永平歎口氣,撐着床沿站了起來。他長長地哼了一聲,似是有火車從身上駛過。完了他瞥我一眼,轉身坐到床上,低下了頭。再沒人說話。我聽得見院子裡的風聲,叮鈴鈴的,像真是鍍了層銀。母親兩腿交叉,一動不動,只有小腹尚在輕輕起伏。陸永平則癡迷地盯着自己的腳——或許吧,誰知道呢。我嘴裡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輕咳一聲,扭身摸上母親的大腿,叫了聲若潼。我從未聽過那種聲音,平滑而緊繃,就跟不是他發出來的一樣。瞬間我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而陸永平已經一路向上,攥住了母親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現出各種形狀。母親啧了一聲,卻沒有動作。陸永平就得寸進尺地俯下身去,滑過小腹,含住了另一只乳房。母親又啧了一聲,擺正臉,說:「幹嘛呀你?」

陸永平沒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只,揉搓幾下後,擠到一起,快速抖動起來。那兩抹嫣紅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母親咬咬嘴唇,說:「行了你。」

她的聲音也像被巨浪卷過。陸永平總算停了下來,他老牛般喘了口氣,又叫了聲「若潼」,便把大嘴壓了下去。一時屋裡「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種小孩撒嬌似的哼唧。父親的拖鞋掉在地上,啪地脆響,在寂靜的夜晚誇張得離譜。母親終于哼了一聲。她張張嘴,卻沒說什麽,而是把臉撇向了一旁。那對抵在床尾的腳神經質地跳了跳,腳趾都糾結起來。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覺得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腮幫子理應有使不完的勁。

後來陸永平起身,面向我。燈光把他的影子飛快地砸了過來。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聲碾至四面八方。我掃了眼床上的瑩白胴體,簡直喘不上氣來。但陸永平只是脫去了襯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就又伏在母親身上。在脖頸處拱了一會兒,他一路向下,最後分開大白腿,埋首胯間。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實說,這種畫面我在毛片中都沒見過。整個過程母親一聲不響,這下卻洩出一絲低吟。陸永平擡頭笑了笑。「笑個屁,要麽閃開,要麽你就麻利點,别磨……磨……」母親揚了揚下巴,飽滿的雙唇輕顫幾下,卻沒了音。那晚我斜靠着門框,不時啜一口油煎,經過漫長而無聲地咀嚼後,再吞咽下去。說不好爲什麽,這甚至讓我獲得了一種儀式感。類似童年時無數個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盤腿打坐,以期某種并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進。但陸永平無疑具有一種我無法否認的功力——誰也無法否認。他像頭拱白菜的豬,讓母親先是咬緊嘴唇,後又發出一陣嗬嗬的哈氣聲。那種破碎而濃重的聲音我至今難忘,像是在坎坷莉亞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驚訝中浮起一池愉悅的漣漪。還有母親顫抖着的乳房——當她在吱咛中握緊拳頭,欠起身子時,就會掀起一襲淡薄的陰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見。也許是爲了讓乳房安分點,陸永平繞過腿彎,重又攥住了它們。與此同時,他的臉堵在胯間,把母親整個下半身都拱了起來。于是大白腿便搭在陸永平肩頭,在身下沉悶而刺耳的噪音中輕輕晃動。圓潤而溫暖的足弓蹭在陸永平汗津津的背上,不時繃緊的弧度像朵被迫綻放的花。橘色燈光讓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開的熱氣。而母親,則是一塊沁涼的軟玉,周身渙散的白光都透着股涼意。她臉扭在一旁,毛巾束縛着的頭發垂在肩頭,濕漉漉地摩挲着鎖骨。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搖了搖頭,說着别别别,卻夾緊了陸永平的腦袋。在一聲悠長的歎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長腿無力地攤開,在床鋪上擊出沉悶的聲響。我發現即便到了秋天,人們還是愛出汗。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議。其次我發現母親的内褲掉在地上,就在我腳下。它并沒有泛出什麽光,卻散發着濃烈的腥臊味。我垂下頭,又猛然擡起,一口糖漿堵住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陸永平沖我招手時,我沒有動,而是默默盯着他,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塊油煎。他搖搖頭,打開了日光燈。我像被燙了一下,立馬後退了兩步。于是他搖搖頭,又關了燈。就那一瞬間,我還是瞥了母親一眼。她白晃晃的肉體泛着水光,脆生生地:「神經病,開什麽燈。」

我朝卧室瞄了瞄,把滿手油膩都蹭在了挂曆上——上面似乎尚存着一絲溫熱。接下來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過了好久才尿了出來。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寂靜。回來時,陸永平斜靠在矮櫃上,鏡裡的影子黝黑而朦胧。母親問:「什麼味兒,你是不是吃東西了?」

陸永平看看我,沒有吭聲。母親又說:「不行,手疼,你快給我解開。」

陸永平扭頭盯着母親,還是沒有吭聲。母親叫了聲陸永平,他才如夢方醒地呵呵一笑。然後他抹把臉,靠近母親,輕輕喚了聲若潼。母親蹬了蹬腿:「神經病,你快點,我還要吃飯。」

陸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親啧了一聲:「真的疼,胳膊都快斷了。」

陸永平就又摸了摸母親的胳膊,像真怕它們會斷掉似的。之後,他沖我點了點頭。一時地動山搖。

我覺得每一口呼吸都那麽沉重。從鼻間滾出,再砸到腳上。于是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離母親越來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熱哄哄的氣流直撲而來。我掃了眼床頭燈,又看了看陸永平。後者和前者一樣朦胧。他之前示意我脫了褲子再進來,我沒有脫。因爲有失體統。他現在又示意我脫了褲子,于是我就脫了褲子。老二軟了。地面冰涼。一襲黑影掠過,陸永平掰開了母親的大腿。她說:「磨磨蹭蹭,我都要餓死了。」

我只好看了母親一眼。她像只從天而降的白羊,讓我大吃一驚。我瞥了眼窗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時一縷月光溜進來,淡淡地癱在紅内褲上。于是我低頭撿起了内褲。濕漉漉的。把它放到床頭後,我不知該做點什麽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希望能來個原地縱跳。但陸永平拽住了我。他皺着眉,砸了砸嘴。一只遍布老繭的手在大腿内側一陣摩挲後,掰開了它。母親哦了一聲。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後就有一塊大石頭壓到了胸口。在陰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濃密的陰毛肆意鋪張着,兩片肥厚的肉唇像被迫展開的蝴蝶翅膀,其間鮮紅的嫩肉吐着水光,強酸強堿般殺人眼睛。發愣間,母親開口了。她說:「你還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

一瞬間我以爲母親在和我說話。我張張嘴,陸永平卻發出了聲音:「哦。」

他滿頭大汗,把母親往床沿移了移。豐滿的白腿在沉悶的燈光下蕩開一道耀眼的波紋。「快點吧,」母親哼一聲,「一股油嗆氣,你惡心不惡心。」

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嗆味,它裹着糖漿在胃裡上下翻騰。

在淫穢物品方面,我實在閱曆有限。九九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憐的三級片和歐美錄像,我也就翻過幾冊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來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大全》。性對我來說太過遙遠,我甚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女人「發生關系」。那晚我站在母親胯間,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我看了陸永平一眼。他半蹲着,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張臉都埋在陰影中,唯獨這滴汗金光閃閃。我希望它能掉下來,遺憾的是在搖搖欲墜中它反而越發壯大。陸永平又挪挪母親,手掌在那團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開了。母親不滿地扭扭身子,歎了口氣。她身下墊了條毛毯,遍布漩渦狀紋路。「咋了?」

「你快點啦。」

我盯着母親輕啓的嘴唇,下身奮力一戳。「幹嘛呀你!」母親哼一聲,梗起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來。陸永平也擡起頭,汗滴危險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亂,低下頭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張小嘴。母親哦地一聲低吟,腦袋落回枕間,頸側濕發尚在輕輕擺動。陸永平撤回右手,左手還按在母親大腿上。他再次擡起頭,那坨巨大的汗滴終于落下來,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聾發聩。我這才感到自己被一團溫熱包圍,險些叫出聲來。母親神經質地彈了彈腿,叫道:「陸永平?」

陸永平盯着母親,嗯了一聲。我僵立着,呼吸卻越發急促。「神經病。」

母親僵硬地扭扭身子,飽滿的雙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雙唇展開一道柔美的弧度,卻又迅速收攏。我支棱着雙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撐在母親身側,屁股也跟着挺動起來。「誰?」

母親尖叫一聲,上身都弓了起來,聲音旋即壓低,「搞什麼啊陸永平?」

我只感到下身一團濕滑,不由開始加快速度。離母親那麽近,我幾乎能看清她臉上的絨毛。「陸永平?」

乳房抖動得越發厲害,不斷有陰影被拍擊得四下退散。光滑的乳暈像猛然睜開的眼睛,突兀的乳頭死死盯着我。這讓我煩躁莫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綿軟卻又堅硬,我忍不住啜出聲來。「林林?」

母親悶哼一聲,整個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兩個乳房,側過臉直喘氣,胯部的動作卻沒有停止。肌膚下的青色脈絡在我眼前不斷放大,猶如源源不絕的地下河流。突然母親發出一聲歎息。我從來沒有聽過那種聲音——在花樣百出的評劇戲台上也不曾有過——讓人想起《動物世界》裡迅速下墜的夕陽。接着長長的一聲吱咛,母親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她上身挺起,兩條腿瘋狂地舞動。于是屋裡就掀起一陣風,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涼。老二被緊緊攥住,幾乎動彈不得。我只好停了下來。

後來母親開始輕喚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然後又是陸永平。她聲音沙啞得像塊磨石。我又挺動起來。肉香在鼻間萦繞。我死死盯着枕邊。那裡放着兩本書,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至今我記得後一本,屎黃色的山巒間爬着一抹綠色長城,醜得令人發指。上高中時母親還強迫我背過其中的幾篇。而其時其地,陸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着母親的乳房,越插越快。母親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擡起頭看她。毛巾上爬着半個喜字,輕晃着幾乎要跳将出來。于是我又低下了頭。我俯到頸側,在那裡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跳動。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脖頸上的兩枚紫色斑痕。當時雖然不清楚什麽是吻痕,但我知道那是陸永平留下的。我把它們含到嘴裡,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花在腦袋中盛開,我越來越用力。我希望聽到肉體的撞擊聲。母親不經意地洩出一絲低吟,在聲帶的震動中被無限放大。我感到鼓膜發麻。我發現床沿刀背般硌着大腿。我聽見了啪啪聲。還有吱嘎吱嘎,整張床都晃動起來。我快要哭出聲來。母親又掙紮起來,叫着我的名字,又叫陸永平。細碎,緊迫,卻又輕柔,尾音甚至帶着一絲放浪。我實在忍不住了。電光石火間,所有的岩漿,所有的清泉都一股腦傾瀉而出。母親軟綿綿的,像朵白雲。陸永平突然又出現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喘息着擡起頭。毛巾半垂在母親臉頰上,露出一只通紅的眼。大滴飽滿的淚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親一腳把我踢開。

等我反應過來,陸永平已經跪在地上。他說:「不要怪我啊若潼,哥也是沒法子。沒法子啊。和平這個二百五,肯定打心眼裡恨我,爲什麼?那狗屄史XX是我介紹的,他能不多想?咱倆的事要再給說出去了,他還不跟我拼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背靠牆,只覺得屁股冰涼。昏暗的燈光像遠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又炙熱。母親仿佛沒入湖底,沒有一絲存在的迹象。陸永平起身給她解皮帶時,又說:「這事根本不算事,沒人知道,不要多想啊若潼,我保證爛到肚子裡。林林也實在可憐,你可不要怪他。」

母親奪過皮帶,對着陸永平就是幾下。我能看到她的一只腳在床沿晃悠。陸永平也不躲。啪啪脆響如同影子的墜地聲。後來皮帶就飛出去,砸在衣櫃玻璃上。晶瑩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氣泡,我覺得再加把勁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時,街上大喇叭裡傳來嘈雜的噪音。喂喂兩聲後,一個甜美得令人作嘔的女聲唱道: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麽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麽熱愛。陸永平還在對母親說着什麽。母親跳下床,給了他一耳光。陸永平一個趔趄,險些坐到地上。母親又給他來了兩下。陸永平直接跪下來,啞着嗓子:「你打吧。」

母親輕輕地說:「滾。」

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她輕輕地站着,乳房輕輕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輕輕滾過。

直至陸永平拿着衣服,走到院子裡,我才發瘋一樣沖了出去。月亮大得讓人心裡發麻。我一腳踹過去,陸永平就撲到了地上。我騎上去,一通亂打。但很快,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媽,記住沒,别讓她想不開。」

發愣間,他已翻過身,穿起了襪子。剛穿上半只,又扯了下來:「不用怕,沒事,啊。」

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軟綿綿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陸永平光腳穿上皮鞋,又爬起來穿上了襯衣。然後他生生把我拽起來,湊在耳邊說:「看好你媽,啊,沒事,沒事。」

他臉腫得像頭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澤。于是我一巴掌扇了過去。

陸永平推門而出時,咣當一聲響。我這才想起紮在門口的自行車。而那輛爛嘉陵還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渾身濕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還是淚。那晚老天爺像害了銀屑病,梧桐把沙沙嗟歎投射成一灘病怏怏的陰影。身側的涼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紋,仿佛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我撇過臉,母親的影子戳在窗簾上,一動不動。張也還在不知疲倦地唱。一股甜蜜突然直沖咽喉,我張張嘴,像一眼噴泉。終于,街上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揮發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似往昔。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讓人松了口氣。然而,等蹑手蹑腳地溜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卧室窗簾時,一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一時間,連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淡藍色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這套窗簾父母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現丹頂鶴的嘴竟然那麽長,彎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着,熹微晨光中屎黃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用過的水杯,牆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麽心安理得。搞不懂爲什麽,我突然就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着竈台發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爲母親做頓早飯。當然,搜腸刮肚一番後,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上個廁所,又跑到洗澡間抹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裡時,天似乎更陰沉了。爛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這張幹結的地圖金燦燦的,像塊精心烤制的鍋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幹淨,然後轟隆隆地開了大門。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沖着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了幾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湧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我緩緩朝客廳走去。然而,客廳門反鎖着。我頓覺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抛到了岩漿裡。求生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出咚咚巨響。終于,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後隐隐傳來老頭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據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怕的是,這些運動健将兼藝術家幾乎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己裹得渾圓。我黑着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後座上。沒走幾步,蔣嬸敲敲我脊梁:「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

我懶得說話,一個勁猛沖。她問:「要遲到了?」

我搖搖頭。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剛剛你家咋了,殺豬一樣。」

我心裡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她說:「别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

我蹬上車就走。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

果然,沒下早自習便大雨滂沱。沉悶的讀書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着眼皮硬是捱了下來。吃早飯時我們擠在走廊裡,飛濺的雨絲不時掠入碗中,呆逼們爲此興奮得面紅耳赤。我不時擠出兩聲幹笑,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嘈雜聲中消逝不見。記得當時我想,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來。當然,這是癡人說夢。雨下了幾乎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忘了是哪節課,我小眯了一會兒,結果被老師敲醒,背靠後黑闆罰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麽爬到床上去的。只記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闆削下來,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後來我在平河遊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在洗澡,我幾乎能看見洗澡間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悄無聲息。我輕輕踱向窗口,院子裡黑燈瞎火。猶豫再三,我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時隐了去,模糊的幽光宛若遠古的星火。我背靠涼亭立柱杵了好一會兒。我多麽想唱首歌。

晚自習放學我故意落在後面,卻沒能等着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校我都不知道。雨後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得他們哇哇大叫着尾随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窪中飛濺起的水漬,模糊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卧室亮着燈。我滿頭大汗地紮好車,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級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操場上響徹着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指示音,傳到教學區時變得扁平而空幽。盡跟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皮搗蛋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

我說:「幹毛?」

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

我說:「你媽才炸呢。」

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

我嚯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真的是你媽。」

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台前經過。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時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鵝黃紗巾迎風起舞,宛若一團燃燒的熾焰。

很難想象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敢去觸及母親,遠遠觀望已是最大的虛張聲勢。然而第三節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區的拱門時,我險些和母親撞個滿懷。這樣說有點誇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當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親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就平穩地滑向一側。我好像張了張嘴,沒準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過。坐到教室裡時,心裡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地黯淡下來。

中午放學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呼下還是硬着頭皮奔向了學生食堂。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裡。我認爲這裡起碼是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待發火,背後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懵,嘴裡憋着飯,怎麽也站不起來。小舅媽當然不是市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爲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軟成了面條。但小舅媽說:「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點好吃的咋這麽難呢。」

她撅着嘴,揚了揚手裡的飯盒。我當下就想跑路,卻被小舅媽死死拽住。當着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進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都不敢擡。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并不在。反是幾個認識的老師調侃我又跟舅媽混飯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裡,右腿神經質地抖動着,卻隐隐有幾分失落氤氲而起。

記得那天飯盒裡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媽打公尺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裡撥了一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裡直發毛,問她咋了。小舅媽比劃了半天,說該理發了你。不等我松口氣,她又問:「你的頭好了沒?」

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腳:「要不要報仇啊?」

後來小舅媽問及父親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蕩起。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

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當晚一放學我就直沖車棚,在教師區找了個遍,也沒見着那輛熟悉的車。我有點不知所措。看車老頭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人流潮湧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的白熾燈巨大而空洞,幾只飛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沉默不語。到環城路拐彎處我們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麽呢,我點了點頭。王偉超遞菸我沒接,我說戒了。然後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說什麽呢,我說滾你媽逼。我蹬上車,又轉身指着他說:「别他媽煩老子,不然宰了你。」

我實在太兇了。

下了環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麽。在村西橋頭猛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爲眼熟,登時我心裡怦怦直跳。村裡犬吠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淺色背影優雅動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沒課。進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燈。待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裡卻有宵夜。記得是碗雲吞面,罩在玻璃蓋子裡,熱氣騰騰。我站在竈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校住。記得是個周六,中午放學我就直奔家裡。母親不在,鍋裡悶好了鹹公尺飯。我坐到涼亭裡悶悶地吃完飯,又懶洋洋地摳了會兒腳。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回到自己房間,床上碼着幾件洗淨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脫到父母卧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來,然後就開始整理鋪蓋。說鋪蓋有些誇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櫃,只是操了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後,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内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隐約看到邴婕在旁觀戰,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晚搞了個數學測驗,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只上了兩節。當栖身嶄新的宿舍樓裡時,大家的興奮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壓制又持續反彈的叽叽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着臉出現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樂禍的竊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階下停着一輛自行車,後座上紮着一床鋪蓋卷。小舅媽抱臂盯着我,也不說話。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跟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

說着,她從兜裡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開:「你還真敢要?」

教室裡傳來若有若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住幾樓,讓我抱鋪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然沒忘撩撥我幾句。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劈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啊?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紅了——這麽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幹什麼壞事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林。」

她說得我心裡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淚擠了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後來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發抖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小舅媽不再說話,捏着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後來她把錢塞我兜裡,說:「我看你也别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跟消了氣兒。」

臨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别讓母親知道。「還有,」小舅媽拽着我的耳朵,「别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着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操時間我溜達到操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過。然而并無卵用,母親像是蒸發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吓了一跳。經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說服了。周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心裡那股沖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我便直沖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一直等到一點鍾才進來個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張若潼,我媽。他哦了聲,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驚訝。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在都沒來。之後她往我家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瘋一樣沖了出去。校門緊鎖,門衛不放行。我繞到了學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可謂紅警CS愛好者的必經之地。

翻牆過來,我直抄近路。十月幾近過半,莊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呼呼風聲,它們從視網膜上掠過,綠油油一片。莉亞少有人走,異常松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兩道的墳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進了村,街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偶爾滲進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沉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乎沒有盡頭。

家裡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後發現自己沒帶鑰匙,不由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去。母親當然不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後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槐樹下吃飯,她遠遠問我今天咋沒上學。我快步走過去。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裡打滾了。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泥裡打了滾。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說你媽能幹,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能下地啊。」

我轉身就往家裡走。「林林你奶奶回來了,上午就回來了。老兩口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确認着什麽。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家走去。農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盡跟這種方式最爲慘烈而痛苦。十四歲時我已有幸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發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于死,我們又能說些什麽呢。至少對那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幾乎是個死人了。果然,爺爺在家。看見我,他高興地發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後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結果跑了一圈也沒見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螞蟻。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氣。

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着一個綠色藥桶。院子裡彌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縷濕發粘在臉頰上,汗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見我進來,她驚訝地擡起了頭。我想說點什麽,張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兒了?!」我搞不懂這是怒吼、哀号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從秃枝上冒出。朦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我用餘光瞥着,假裝沒看見。終于母親摸上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宛若一條橫貫夜空的銀河。于是我就矯情地撲進了她懷裡。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身上百草枯的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着,像是小鹿顫抖的心髒。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拍拍我說:「你頭發都馊了。」

後腦勺的頭發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裡,老感覺腦袋涼飕飕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着雨水肆無忌憚地往裡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裡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學校去。我佯裝沒聽見。陽光散漫,在院子裡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母親背着藥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我這才發現即便毒液也會發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終于母親回過頭來,沉着臉說:「又不聽話不是?」

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起身。正猶豫着說點什麽,奶奶走了進來。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城市生活并沒有使她老人家發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一進門她就歎了口氣,像戲台上的所有歎息一樣,誇張而悲怆。然後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大包裝袋。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裡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爲營養品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力寶。她笑着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家裡捎點東西,咋說都不行。」

說這話時,她身子對着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什麼時候回來的。後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

她扭頭看着我,頓了頓:「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

我不知該說什麽,只能點頭傻笑。母親則哦了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讓林林給糟蹋了。」

「什麼話說的,」奶奶似是有些生氣,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

母親就不再說話,随着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奶奶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什麼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逑樣。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校一趟。」

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裡飄散而來。氯苯酚的氣味過于濃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裡打滾了?還是跟誰打架了?」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關上門的一刹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也沒多大用。」

歎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着回來還心說到地裡薅薅草呢。」

我盯着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倒是幾只麻雀在後窗叽叽喳喳,我一個轉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操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她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點!」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裡一趟,「有好吃的」。紮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别忘給你媽說,」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裡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我故作冷淡地說了出來,結果母親更是冷淡——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一時喝粥的聲音過于響亮,像是什麽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頭喝粥,我又能做點什麽呢。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飲牛呢。」

我擡起頭說:「啊?」

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肉,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媽虐待你。」

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擡起頭。」

于是我就擡起了頭。她柔聲問我什麼時候拆線。我說快了,過兩天。她怪我真是膽大,帶着傷也敢打球。我終于笑了笑。「笑個屁,」母親闆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裡的油餅,「好利索了趕緊洗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盡跟奶奶說今年她來辦。午飯最忙活的恐怕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着,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經奶奶特許,爺爺得以倒了兩盅酒。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複指着我的腦袋含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

飯桌上理所當然會談到莊稼。奶奶倒是看開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麼法子」。母親笑笑,也沒說什麽。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幹——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象。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第一噴手。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她說她表姨别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什麼都要人伺候。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後來像想起什麽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那什麼文遠跟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過這麽怕老婆的。」

最後,她總結道:「城裡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麽些人擠到一個樓裡面,幹點什麼能方便咯?」

奶奶這麽說,我倒是一愣,因爲上次在電話裡她都沒忘說道城裡怎麽怎麽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麽多麽氣派。她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老姨學習,将來做個大官」。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歎口氣,終于原形畢露:「當年你爸要是呆在城裡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了。」

這麽說着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了下來。

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糊了一口濃痰。空氣裡又開始季節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我一屁股坐到涼亭裡,正琢磨着上哪兒找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因爲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了。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幹什麼,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

他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最後揉揉眼說他爸在誰誰誰家看人打牌。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了。我問他:「你爸咋不來?」

他吸溜吸溜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收秋時,我終于見到了陸永平。羞愧地說,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生時卻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鬥清晰得不像話。進了村一路上都是玉公尺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着抵達了家門口。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公尺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公尺的人們。其中就有陸永平。他說:「嘿,小林回來啦!快快,吃點宵夜,出來幹活!」可能是燈光過于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頭頂的飛蛾撲将出巨大的陰影,勞作的人們扯着些家長裡短。這幾乎像所有小說和影視作品裡所描述的那樣,平淡而不真實。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

一碟鹵豬肉,外加一個涼拌黃瓜。母親盛小公尺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搞不懂爲什麽,我甚至沒勇氣擡頭看她一眼。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少吃點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然後她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裡的細碎腳步聲。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

我當然還是出來了。盡跟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着對陸永平的誇獎和感激。母親埋頭剝着玉公尺,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我一一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餘還要不時對我咧嘴嬉笑。我真想一玉公尺棒子敲死他。

後來陸永平上架子挂玉公尺,奶奶讓我去幫忙。我環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除了偶爾以誇張的姿勢朝剝玉公尺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汗珠一樣,消失了。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着頭,翻飛的雙手宛若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玉公尺苞海洋。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一挂玉公尺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我頭都沒擡,說咋。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麽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

第二天是農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八年就是曆史的終結。我大汗淋漓地從玉公尺苗間鑽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麽,柴油機的轟鳴便碾壓而來。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陸永平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裡時也才十點多。送走幫工,一幹人又坐在門口繼續化玉公尺。有小舅在,氣氛輕松了許多。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而出的抱怨。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他說小林累壞了吧。我說這算什麼啊。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幹農活的好手啊。」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闆。老遠就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豔抹,像朵插在瓷瓶裡的塑料花。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

我瞥了陸永平一眼,後者埋頭絞着玉公尺苞,似乎沒聽見。于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小舅在一旁咧着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擡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着呢,好歹這挂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公尺堆旁坐了下來。剝了幾個後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咋也沒見你這麽積極的。」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公尺棒子攥在手裡舞得像個狼牙棒,「問問我哥,哪次我沒去?只能怪喬曉軍那秃驢太狡猾,我倆堵了幾次,也就撞了一回面,還轉眼就讓這孫子給溜了。」

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着巨大的雲朵,焚燒稭稈的濃菸卻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陸永平轉過身——竹耙子颠了幾颠——甕聲甕氣地:「哪來那麽多廢話?」

爾後他低頭沖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太積極。」

張鳳棠頭也不回,「别扯這些,堵學校時你在哪兒?」

「我哥說堵學校,得空我就往學校奔嘛。結果我前腳剛到,後腳派出所小徐就來了。」

小舅說着就笑了起來,還沖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驢再開溜吧。」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

張鳳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着,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廚房裡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的說話聲一股腦湧了過來。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什麼呢你,」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公尺,沖着門口晃了晃,「扯犢子回家扯去。」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沒見過你們這麽愛勞動的。」

「不吃,家裡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

張鳳棠在小闆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别剝了,吃飯!」轉身又進了院子。

「吃飯好啊,」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幹活就得吃飯,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陸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走,人做有那麽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

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公尺,指着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跟,别人家的事你這麽操心?」

陸永平菸還沒點上,擡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

「咋了,你說咋了?裝什麼裝?!」

「走走走,」陸永平把菸拿到手裡,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事回家說。」

「媽個屄的,」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雞巴家,不過了!你們那些勾當我一清二楚!」她臉上瞬間湧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料布裡。

此形象過于生動,以至于讓人一時無法接受。于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後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這極富沖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裡一模一樣,至今想來我都覺得誇張。我親姨趴在玉公尺堆上,半天沒動靜。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母親聞聲跑了出來,剛湊過去,張鳳棠就嗚嗚嗚起來。陸永平丢掉菸,說了聲「回家」,轉身就朝胡同口走去。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爬了起來。她一句話沒說,擡腿就走。

這時胡同口已出現三三兩兩的人。奶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語,除了爺爺。他激動得青筋都要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弦。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長。晚自習下課鈴一響,我總忍不住往家裡跑。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見母親,要麽在車棚裡,要麽在校門口的柳樹下。起初她還問我請假了沒,後來也懶得再問,只是叮囑我「小心趙老師找你算賬」。

我自然不怕什麽趙老師。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卻讓我在破車上坐立難安。記得瞪視着周遭無邊的黑暗,我一口氣要憋上好久。風從新翻的土壤縫隙中竄起,拂過我汗津津的腦門,撫起母親黑亮的長發。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宛若夏夜池塘邊轉瞬即逝的螢火蟲。也只有到此時,我才會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路燈一如往日般木讷,環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長,我苦心經營的如簧巧舌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不說話,母親也不說,她像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清淨。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來。我問咋了。她嘴上說沒事,自行車卻抖得七拐八彎。直到家門口,她才問:「你一口氣憋多長時間?」

我裝傻說:「什麼?」

她笑得直不起腰:「聽你都不帶換氣兒,老這樣還是回去練長跑得了。」

終于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跟你媽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家,你别三天兩頭來回跑嘛。」

理所當然地,我卷鋪蓋滾回了家。這爲呆逼們的嘲諷術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頭上的豁口已經爲我赢得了一個老秃逼的綽号。該綽号如此響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節同學小聚時,大家說的第一句話都是:操,老秃逼來了。

如果說這個秋天有什麽駭人聽聞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師廁所偷窺事件了。在與受害者的丈夫同場競技兩圈後,嫌犯王偉超終被擒獲于新宿舍樓肮髒的被窩裡。據說當時他腳上的回力鞋都沒來得及脫下來。王偉超爲此獲得了一個記大過處分,理由嘛——夜不歸宿。

秋天結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見。聽說是去了沈陽。對此我幾乎毫無覺察。直到有一天發現好久沒見過她,我才一陣驚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訴我邴婕轉校了。他們驚訝地說:「你竟然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學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車到郵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遠遠地,她就朝我微笑,潔白得不像話。我慢悠悠地騎了過去,就像慢悠悠地駛過了蒼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視,以至于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

陸永平再沒到過家裡來,至少在父親出獄之前。倒是張鳳棠來過一次。記得當時大豆還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經過時它們都要劈啪作響。張鳳棠給爺爺奶奶提了兩兜雞蛋,說是農忙要注意身體,然後就拐到我們院裡來。我正呆在廚房吃飯,客廳的說話聲卻聽得真真切切。張鳳棠在爲上次的事道歉。她說自己大的沒有大的樣,真是不會做人。我親姨前腳剛走,奶奶就跑了過來。猶豫半晌,她壓低聲音說:「若潼啊,你該不會真對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試後的那個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飛揚跋扈,猛然瞥見母親打養豬場方向而來,我突然就一個激靈。顧不得球場上的吆喝聲,我立馬鑽到了人群裡。然而條條大路通羅馬,方向又能說明什麽呢?後來養豬場我也去過一次,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只有那些鏽迹斑斑的防盜門窗提醒我,這裡曾經存放過某樣東西。

而那輛爛嘉陵又是何時不見的呢?我死活想不起來。陸永平好像再沒騎過它。在以後的歲月裡,偶爾我眼前也會浮現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樣子。還有那些雨夜,它醉漢般卧倒在梧桐下的泥濘裡,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響,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傾巢而出了。

記得拆線的第二天,母親給我洗頭。她抱怨我的頭發真是臭不可聞,洗發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卻老是不起沫。當順臉而下的水終于沒有那股鹹味時,母親才算心滿意足。她轉身去給我取毛巾,因爲隔着澡盆,不得不彎下了腰。我下意識地歪了歪腦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時間,腦後的傷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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